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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他们两个跳下了马车,顺着人流走向岸边。

  快要经过落日桥的时候,温芙终于看见了站在桥上的公爵。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华丽长袍,个头很高,脸颊瘦削,一头棕色的短发。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那是他的小女儿黛莉。公爵夫人柏莎站在他的身旁,她的右手边是她的小儿子乔希里。他们都穿着暗红色的礼服,人群簇拥着他们,使他们看上去就像这座城市里普通的一家四口,正沉浸在节日的氛围当中。

  泽尔文不禁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有人递过盛着花瓣的篮筐,公爵伸手从篮子里抓起一把花瓣朝着桥下的花船抛去。小黛莉努力伸长了手臂挥舞着,她着急又笨拙的样子惹得公爵大笑起来。男人将手中的花篮递给她,小姑娘坐在父亲的臂弯中高兴得扬起小手将花瓣撒向天空。

  隔着金色的河流和人群的欢笑声,泽尔文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今天的杜德依然风平浪静,没人发现他的失踪,这让他之前的所有紧张焦虑都显得那样可笑荒谬。

  他本应该为此松一口气的,如果他没有察觉到那股突如其来的失落的话,他将这种怪异的感觉归咎于今早温格太太给他的那个拥抱。

  “扎克罗·艾尔吉诺。”身旁的女孩突然轻声念道。

  泽尔文心弦一颤,他倏地回过头——温芙站在他身旁沉默地注视着远处的公爵。

  这是温芙第一次见到他,“和平者扎克罗”,杜德人这样称呼他。他们认为他是一位好的领主,自从他掌管这个城市以来,为杜德带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艾尔吉诺家族里再没有比他更高贵却又更平易近人的君主了。

  温芙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相信那一刻,他们一定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教堂地下室里的那幅壁画——棕色短发的加百列从墙上走了下来,被周围的人潮所簇拥。

  温芙不太确定地问道:“公爵有双胞胎兄弟吗?”

  泽尔文与她对视了几秒,忽的扯了一下唇角:“另一个艾尔吉诺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吗?”

  也并不会。

  只要那块怀表的主人姓艾尔吉诺,那么对温芙来说谁都一样。

  “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回去。”泽尔文瞥了眼她提在手上的小皮箱,那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

  当今天早上她在餐桌上突然宣布要回城里再待一段时间的时候,温格太太和温南都大吃一惊。尽管如此,温格太太还是很快为她收拾好了行李。那箱子里只装了几件旧衣服,不过出门前,泽尔文注意到温南悄悄往她的箱子里多放了些钱。她拎着那个简陋的小皮箱,就像拎着她一无所有的家。

  “没人要求你这么做。”泽尔文说,“没人在意真相。”

  温芙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在意吗?”

  泽尔文曾经在意过,否则他不会为了一块怀表冒险跑到乡下去。不过此刻他看着桥上的父亲,又觉得既然洛拉已经死了,似乎真相也并不重要。

  但是温芙像是看透了他沉默背后的答案,她说:“我在意。”

  她的老师死了,死于一场无人发现的谋杀。她的壁画在无人知晓的地下落满尘埃,她的尸骨在无人途径的墓地被岁月掩埋,她是寂寂无名的画家,所以除去她的学生之外,再不会有人关心真相。

  于是泽尔文又一次将目光转向她。在四周欢庆的人群中,她长久的注视着桥中心的公爵一家,如同海岸的礁石,任由欢呼声一次次将她淹没,依旧不为所动。

  不远处的落日桥上,站在柏莎身旁的少年回过头。

  “乔希里。”他的母亲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什么。”

  乔希里想说他刚才好像看见了泽尔文,但是等他再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的依然只是一张张面目不清的脸,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杜德的节日游行持续到下午三点,游行的终点是城市的中心广场。议会厅就在中心广场旁,因为这段时间里昂的工作室正在那里举办画展,所以等到晚间,公爵夫人将在那儿举行一场私人性质的舞会。

  在中央广场分别前,听着远处游行的奏乐声,温芙突然问道:“你有收到舞会的邀请吗?”

  到现在为止,泽尔文并没有向她透露过自己真实的身份,她也没有主动问起过他这个问题。

  于是此时泽尔文虽然有些意外,但他骄矜地说:“我不需要邀请。”

  温芙似乎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她闻言有些遗憾地说:“是吗,那太可惜了。你那位一起来书店的朋友呢,他也没有收到邀请吗?”

  “我不是——”泽尔文的脸黑了一下,他像是忍了忍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希望我参加?”

  “最好是那样。”温芙说,“还记得你在林场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你看见那些你所没有看见的。”

  泽尔文掀起眼皮审慎地看着她,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要向他继续解释的意思了。

  不远处紫色的鸢尾公馆藏在宛若花园的城市中心,昏黄的落日缀在高耸的钟楼后,晚宴即将拉开序幕。

第13章

  在中心广场分别后,泽尔文没有回蔷薇花园,他去德利肯特庄园找了他“可能收到舞会邀请的朋友”尤里卡。

  这时,距离泽尔文失踪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在他来之前,他的这位朋友几乎已经绝望地打算去公爵面前自首了。

  泽尔文在尤里卡的房间洗了个澡,又换了套合身的礼服。当尤里卡听说他准备去参加今晚的舞会,不禁奇怪地问道:“你去了一趟乡下,终于发现城里纸醉金迷的好处了?”

  泽尔文没有理会他无聊的打趣,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尤里卡走上前,他们两个并排站在一起,镜子里映照出他们的身影,尤里卡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镜子里的泽尔文穿了一身黑色的复古礼服,内搭的白色丝质衬衣腰身微微收束,黑色的长靴包裹着他笔直修长的小腿。

  “你看起来和开屏的孔雀没有区别。”尤里卡酸溜溜地说,“你要干什么,今晚的舞会是为你开的吗?”

  泽尔文听见这句话后微微牵起唇角,他察觉到自己行为上的幼稚,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因为分别前的那些话,他竟然对今晚的舞会产生了莫名的期待。

  今晚的议会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大厅里的三十四盏吊灯都被点亮,室内恍如白昼。乔希里刚刚结束了他的第一支舞,对方是阿卡维斯大公最宠爱的孙女塔西亚,一位文静内向的小小姐,她跟着她的舅舅安德烈今天刚到杜德,名义上是为了探望老公爵夫人,但背后的政治考量不言而喻。

  今晚的开场舞本应该由身为长子的泽尔文来担任,可惜他迟迟没有现身,于是乔希里代替他的哥哥牵着塔西亚的手,走到了大厅中央。在全场的瞩目中,两人跳完了今晚的第一支舞。

  乔希里相貌清俊,气质亲和友善,叫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很快就对他生出了好感。当一舞结束,他低头亲吻她的手背时,女孩情不自禁地红了脸颊。

  “看来塔西亚对乔希里很有好感。”柏莎夫人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说道。

  一旁的安德烈应和道:“乔希里殿下的确是一位气质出众的年轻人。”

  柏莎微笑着说:“乔希里十七岁了,我和他的父亲也开始准备考虑他的婚事。”

  这回安德烈没有接话,他只是微微笑着,对此不置一词。柏莎有些失望,她看了眼身旁的丈夫,公爵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似的,还沉醉在刚才的音乐中。

  这时,大厅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众人顺着声音扭头看去——泽尔文正走进议会厅。少年乌黑的短发向后梳了上去,俊美的五官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灯光下,使他看起来显得比平时更加成熟俊美。从进门开始,他的出现几乎吸引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

  大厅里的其他人纷纷停下交谈,在少年经过自己身旁时,他们起身向他点头致意。不过泽尔文目不斜视,并不停下脚步与他们攀谈,他径直穿过人群,朝着公爵所在的位置走来。

  柏莎微微皱起了眉头,公爵则直接表达了他的不满:“你迟到了,泽尔文。”

  “我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泽尔文漫不经心地说,“而且我没有收到邀请。”

  “你要谁来邀请你?”公爵压抑着怒气对他说道,“你母亲问过你是否要参加白天的节日游行,结果你是怎么说的?”

  泽尔文听到这句话后神情一顿,他看向一旁的柏莎,对方回避了他的目光,她将手轻轻覆在丈夫的手上,用一种轻柔的语气说道:“扎克罗,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你答应了不会逼泽尔文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扎克罗听了妻子的话后,沉着脸没有继续发作,泽尔文则望着母亲冷艳的侧脸,他讥诮着扯了下嘴角,最终一言不发地转开了视线。

  正在这时乔希里带着塔西亚走了过来:“抱歉哥哥,今晚本来该由你来带塔西亚小姐跳第一支舞。”

  “没关系。”泽尔文的目光扫过那位娇小文静的小姐,并不在意地回答道。

  而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塔西亚则有些羞涩地躲闪了一下目光。柏莎夫人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冷淡地撇了下嘴角。

  悠扬的乐曲声很快又响了起来,第二支舞已经开始了。有其他的贵族青年来请塔西亚跳舞,不过她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泽尔文,委婉的拒绝了别人的邀约。但泽尔文今晚似乎完全没有下场跳舞的打算,他只是坐在角落,像是被迫留在这个热闹的社交场里。

  “你在浪费时间泽尔文,”公爵皱着眉头对他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跳舞,为什么要坐在这儿呢?”

  “我只是想来看看这儿的画。”泽尔文随口说道。

  柏莎夫人听到这句话后不由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绘画感兴趣了。”

  “或许就在最近。”泽尔文回答道。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对母子间古怪而冷淡的气氛,这种时候如果公爵不出声的话,通常没人愿意开口说话。只有初来乍到的安德烈高兴地说:“真巧,塔西亚也喜欢画。”

  “是吗?”泽尔文竟然真得饶有兴趣地转过头,对那位初次见面的小姐笑了笑,“我对绘画一窍不通,您如果愿意让我听一听您对这些画的看法就再好不过了。”

  周围安静得厉害,人人都像见了鬼似的瞧着他,只有塔西亚受宠若惊地红了脸:“当然,我也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一旁的乔希里回过神,也微笑着站起来:“请一定要让我也来凑个热闹。”

  泽尔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嘲笑他的虚伪,不过乔希里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奚落。于是三个人一块站了起来,朝一旁走去。果然,大厅里不少人都留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地一同围了上来。

  塔西亚性格内向,但点评起墙上的画来并不是泛泛而谈,这倒是出乎乔希里的意料之外,他们两个时不时交换一下对这些画作的看法。倒是一旁的泽尔文看起来对绘画的确一窍不通,从头到尾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让人怀疑那个率先提出看画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今天的舞会也有不少鸢尾公馆的客人参加,他们聚在一起,几乎每一位都是成名已久的艺术家:诗人易思、雕塑家罗万希尼、音乐家卡尔特希曼……许多人围在他们身旁。

  里昂正与罗万希尼聊天。那位雕塑大师问道:“那幅画现在在哪儿?”

  他指的是那幅《情人》,因为油彩脱落的原因,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事情已经在城里传开了,今天有不少人来这儿特意想看看那幅画。

  “就在那儿。”里昂看了眼不远处围聚在一起的人群,泽尔文他们已经快要走到那幅画跟前了。

  “你的学生依然不肯承认那画上的是个男人吗?”

  “他还不是我的学生,”里昂淡淡地纠正道,“不过你可以亲自问问他。”

  说着他朝周围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如果他没记错,作为刚被公爵接见过的画家,博格今天应该也收到了邀请。他的助手立即会意,很快就将博格·科里亚蒂带到了他们身旁。

  “你的手怎么了?”里昂问道。博格的右手缠着绷带,看起来受了严重的伤。

  果然,听他问起伤口,博格不太自然地回答道:“我白天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里昂一双眼睛冷峭的注视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医生有说过这会影响你将来画画吗?”

  博格讪笑道:“但愿不会这样,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在您身边学习。”

  “过会儿再关心手的问题吧,”罗万希尼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我只想知道那幅画上的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

  “她毫无疑问是个女人。”博格回答道。

  罗万希尼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他皱起眉头,有些粗鲁地说:“这太可笑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证明你对人体一无所知。”

  受到一位大师的当众批评,博格的脸霎时间红了,不过和背上同性恋的绯闻相比,他宁愿被人误解自己只是画技不佳:“……我的确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诗人易思好心地替这位局促的年轻人说话:“你知道美的女神从来不止一面,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们总有些相似。”

  罗万希尼嘟囔道:“算了吧,画笔可要比那些似是而非的文字精准的多。”

  他的话引起了诗人的不满,两人为此争论起来,他们的话也引起了周围其他人的好奇,一行人决定亲自去看看那幅画。

  于是一时间,几乎半个议会厅的人都聚在了那幅画旁。

  在场的许多人其实都是第一次看见这幅画,画面中的人物在去掉了雾濛濛的油彩之后,显露出清晰的背部肌理,整幅画的构图充满了故事感。

  诗人客观而公正地说道:“就算这是个男人,他也画得好极了。”

  “但他不该耍这些手段,”罗万希尼是个正直又老派的雕塑家,他坚持说,“他明明熟悉人体,却故意把一个女人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我看不到一丝对艺术的尊重。”

  在他们争论的同时,泽尔文站在一旁第二次仔细打量这幅画,它和他第一次看见时的样子已经不同了,但似乎又很难说得上来有什么不一样的,关键是他发现自己对这幅画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人群中博格趁机为自己辩解:“请相信我绝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事实上我学画的时间还很短,正是因为如此,当我发现我将她的背影画得走形时,才会在她身上覆上一层油彩,可是没想到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这个解释倒是说的过去,这幅画刚送来的时候,画面上的女人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如果说他故意这样做,那的确太过多此一举。

  泽尔文的思绪还停留在画板上,带窗户的房间,墙上的镜子,角落里的画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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