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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昨夜疾风骤雨,李濬亦是一晚不安,李湛入殿看到他神色时,都不免愣了一瞬。

  他今日未曾外出,一个晌午都在殿内烹水煎茶,面前茶汤还热着,赵内侍给李湛倒了一盏。

  “此茶如何?”李濬问。

  李湛喝了一口,缓缓道:“茶清且甘,尚品。”

  李濬点了点头,望向靠近李湛面前摆着的那盒茶,道:“这是昨夜蜀地新送的蒙顶甘露……”

  他本就性子清冷,又不善闲谈,顿了顿,索性直言,“她常喝这个。”

  李湛面色未改,拿起茶盒细看,“殿下是要我带回去给素素吗?”

  听到“素素”从李湛口中道出,李濬的眉宇不收控地蹙了一下,低低道:“嗯,你们一起尝尝,若你也喜欢,下次便多备一些送去府邸。”

  李湛起身道谢,李濬又唤他坐下,便是还有话想要说。

  “她……”李濬又是一顿,难掩疲惫的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昨晚睡得如何?”

  袖袍中李湛手背上的青筋微跳,神色却只是带着些许诧异地问道:“殿下怎地问起这个?”

  李濬的手瞬间握紧,冷眸也同一时间落在了李湛身上,“你不知道?”

  李湛不解蹙眉,摇了摇头。

  李濬逼自己匀了几口气,想要缓声与李湛解释,可还是有些没忍住,一开口时,语气明显比方才冷了许多,“她最惧怕的便是雷雨交加的夜里,因为不问散人离世那晚,便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李湛愣住。

  怪不得他今晨推门出屋时,看到贵妃榻上的她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用被子将自己裹得那样严实,完全看不到面容,只露出不到一寸的发顶。

  李湛脸上的温笑淡了下去,他问:“殿下是如何得知,又是如何宽慰她的?”

  李濬垂眸,望着手中茶汤。

  李见素头一次发作时,正巧是在他殿中,那晚有宫宴,入寝完了些,她给他施针时,外间便开始狂风大作,等收完针准备离开,一道响雷在天空炸开,李见素手中药箱顿时落地。

  李濬简直不敢相信,往日里那般镇定自若的小姑娘,竟然会坐在地上,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抖动。

  他叫她名字,她也好似没有听到,只不住地将头往膝盖里埋,仿佛那外间一声声惊雷,都劈向了她。

  李濬当即便暗暗许了誓言,不管今后如何,他都要护眼前女子的安危。所以后来在择婿时,他给她相看的那些男子,全部是京中之人,只有让她在长安,让她就在与他一步之遥的永昌坊,他才能护住她,他也才能安心。

  自这之后的一年中,凡是天色暗沉,起风将要落雨,李濬便装作睡不着,唤李见素入殿,两人坐在案旁,一面喝茶,一面看书,待雷雨袭来之时,她会如头一次那般,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李濬没有怪责,而是慢慢推动轮椅,来到她身侧,抬手扶在她肩头,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第二年,她只是蜷缩着坐在地上,没有痛哭,只默默落泪。

  到了后来,她可以坚持着继续看书,甚至还能端起这蒙顶甘露,颤着唇轻抿一口,抬眼朝他露出那强作淡定的笑。

  那时他以为,她虽然害怕,但已经不至于与从前一样严重,直到今年去九成宫避暑,有一日午后天气骤变,暗沉到如同夜晚,他正在园中赏花,而她回了小屋歇息。

  李濬心神不宁,忙唤赵内侍推他去寻,结果看到李见素时,她蜷缩在墙角,用力环抱着自己,已是哭成泪人。

  直到他上前,将手放在她肩头,她才泪眼摩挲地缓缓抬头,哽咽着叫了一声,“殿下……”

  他知道了,她从来都没有好,只是因为有他陪着她,她才能强装出镇定,若是无人陪着,她还是会惊惧到无法自已。

  “她向来如此,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若不问,她便不说。”李濬叹了口气,又看向李湛,“昨晚呢,她如何了?”

  李湛垂眸看不出神色,喝了口茶后,才缓缓道:“昨晚她并未有何惊惧的反应,许是有我护在身侧的缘故。”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静下,过了许久,李濬才用那低哑的声音道:“如此甚好,孤便安心了。”

  清和院,李见素醒来时天已大亮。

  她昨晚由于惊惧过度,再加一连多日疲惫,最后直接昏死过去,清晨时迷迷瞪瞪醒了一次,想要起身,却浑身酸痛,最后不知怎地又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倒是算得上有几分安稳,只是醒来的时候,脸色有些白得骇人。

  采苓也知她怕雷雨,毕竟每次太子都会让李见素去殿中陪着看书,等雷雨彻底停了,她才会回来。

  采苓便以为,李见素早已不怕了,或者说,只要有人陪着,她就没那么怕,却不知昨晚发生了什么,怎叫她成了这副模样。

  李见素没有告诉她实情,只说不是怕的原因,便开了一副药方让采苓去抓。

  整个晌午,李见素都有些恍惚,她坐在窗户,看着仆役们打扫着满院狼藉。

  阿翁曾说,有些人病在身体,有些人病在心头。

  她一听雷雨,就惊惧不安,便是心病。

  这些年,是太子陪着她,帮她治这心病,虽没有彻底医好,但同最初比,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她也算能控住自己,不会如那犯了病的疯人一样。

  那李湛呢?

  他可是因为当初伤了手筋,而得了心病?

  午膳后,采苓端来冒着苦涩热气的汤药走进屋,李见素刚喝两口,李湛便回来了。

  他一进屋,就闻到了药味,“在喝什么?”

  李见素捧着碗,一口气将所有汤药喝完,才拭着唇角道:“许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所以身子有些发虚,便抓了些补气血的药来喝。”

  看到她红肿的眼睛,还有那苍白的脸色,李濬方才在殿中的话似又在他耳旁响起,他有些沉闷地走上前,将袖中的茶盒搁在她面前。

  李见素看看茶盒,又看看李湛,“这是……给我的吗?”

  李湛闷闷地嗯了一声。

  李见素却是一喜,唤采苓去备茶具,她刚才喝过药,嘴里正是苦涩,觉不出味道,喝点茶汤倒是能清清口。

  采苓也笑着应声,端着药碗退了下去,待门外脚步远去,李湛才问道:“你很喜欢?”

  李见素点头道:“喜欢,很喜欢的。”

  这是分别六年后,他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送她东西,她怎会不喜欢。

第11章 第十一章

  紫汀苑二楼的长案几上,茶具已经全部备齐,李见素并不擅长烹茶,但在宫中多年,看也是能看个大概,她按照印象中那般小心翼翼去做,每一部都是再三思量才动手,生怕哪一部出岔子,影响茶汤的口感。

  李湛自打方才在清和院问过她可否喜欢这茶之后,不管屋中有没有旁人在,他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水开二沸时,身旁静默许久的李湛,忽然出声问她,“昨晚可是哭过?”

  李见素一双红肿的眼睛,想要扯谎都不会让人相信,她将脸侧向另一边,支吾地嗯了一声,“可是扰到你了?”

  “为何哭?”李湛又问。

  李见素手上动作不由一顿,细长的眉宇也跟着蹙起,“梦……梦魇罢了。”

  她还是不愿和他说实话。

  李湛蹙眉,不再言语,只继续望她。

  她动作舒缓,神色恬静,浑身散发着优雅的气息,让人全然忽略了她并不娴熟的手法。

  三沸已至,李见素满怀期待地为两人倒茶、

  李湛似也回过神来,说起今日太子特地寻他之事,本来是想说清楚这茶是李濬给的,可话至一半,李见素手中茶汤忽然洒出,沸水烫得她低呼一声,白皙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

  李湛并未来及多想,一把将她手拉至面前,直接拿起桌上方才擦过水渍放凉的湿帕子,覆了上去,同时扬声对门外喊道:“去拿烫伤膏!”

  采苓反应极快,应声后,便“咚咚咚”地朝楼下跑。

  李见素抬眼看向李湛,他此刻的急切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关心她。

  可下一瞬,李湛忽然又将她手松开,语气不冷不淡,“笨手笨脚。”

  李见素捂着帕子,讪讪一笑,“其实我很少烹茶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采苓拿了药膏回来,李见素接过药膏,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看她抹药时动作颇为狼狈,采苓心疼地抬手想要帮她,“还是奴婢来吧。”

  李见素明明疼得额上渗出汗珠,却还是朝采苓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话音刚落,面前倏然横出一只手,李湛不容分说,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手拉至面前,拿起药膏开始帮她上药。

  采苓极有眼色,赶忙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药膏里加了薄荷,清凉的肤感很快便缓解了皮肤上的灼热,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望向李湛。

  如果说方才当着采苓的面,他主动帮她抹药是为了人前做戏,那现在屋中只剩他们二人,他没有必要再如此,更没有必要在涂抹时如此小心翼翼。

  所以,他对她生了怨恨是真,他对她下意识流露出的紧张也是真。

  李见素更加肯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想,李湛与那时的她一样,也是病在了心里。

  阿翁在讲解心病时,举过这样一个事例。

  有个男子科举屡屡不中,最后一次落榜,他难过至极,跳河身亡,而他的妻子,死了夫婿后,郁郁寡欢,明明从前最疼爱孩子,后来却稍有不顺意,就拿孩子撒气,待孩子哭时,她又心中后悔,觉得不该如此。

  阿翁说,这两人皆是心病,这心病能治,但极为难治,可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将人治好的。

  李见素觉得,李湛许是同那妇人一样,得了那种会让人情绪大变的心病,所以才会待她如此反复无常。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既是因为当初救她才受了刺激,那如今在由她来医治便是。

  李见素白日里还在犹豫,此刻经历这一遭,她算是彻底下了决心,对李湛道:“世子明日还要入宫吗?”

  “嗯。”李湛应了一声,似是怕药膏不管用,朝她手上一直抹那药膏,恨不能将药瓶里的药,全部都抹到她手背上。

  李见素现在满心都是医治心病的事,恍然想起她在烫伤之前,李湛好像说今日碰见了太子,便脱口而出,“那明日若还碰到太子,可以与他说一声……”

  李湛动作忽然顿住,他抬眼看她,打断了她的话,“你寻他有事?”

  李见素这才回神,怕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记得东宫有本书,我想要借阅……”

  李湛松开了她的手,去给两人倒茶,“是什么书?”

  “《淮南子》。”李见素见他神情未变,便放下心来,“此书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我许久前读过一次,许是那时心不够静,许多内容都没有记住,所以想要重新看一遍,待这次借来,我会手抄一册。”

  李湛倒好一碗茶汤,递到李见素手边,茶汤这会儿已经不烫,入口正好,李见素喝了一口,道:“那本书写得的确好,你若得了空闲,也可一看。”

  李湛不由想起李濬说得那些,每至雷雨的夜里,她会与他独在屋中,看书,喝茶。

  那时她看的是什么书,可是她口中的这本《淮南子》?

  不然为何她说看此书时会心中不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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