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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昼》 | TXT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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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祖母并不喜欢皇叔。尽管世人皆认为皇祖母十分宠爱小儿子,但萧珏在年纪还小时,就隐隐感觉皇祖母对皇叔近似“慈母多败儿”的极端维护宠溺下,藏着深深的戒备与疏离。
他迄今都记得幼时的一桩往事,他是五六岁的孩子时,少年皇叔在狩猎时猎了一张墨狐皮献给皇祖母做大氅。在人前,皇祖母对那张墨狐氅爱不释手,直夸皇叔孝顺,令他的生父都忍不住略含酸意地笑说皇祖母太过偏疼小儿子。然而,当众人皆有事离去,只他这个不知事的小孙儿陪在皇祖母身边时,他分明在皇祖母令沉碧将墨氅收起时,见一丝深深的嫌恶从皇祖母眸中一闪而过。
皇祖母在生皇叔时因难产昏厥,差点就没能再醒过来,皇叔险些使生母丧命,也许这就是皇祖母内心深处不喜欢皇叔的因由。
皇祖母希望他继承父亲的一切,进入朝堂,握有权柄,坐上启朝的皇位。然而皇家之间若起权争,必将有腥风血雨,他不愿令亲人陷入那样的局面,所以淡泊,也什么力量也没有。皇祖母说,话听不听得进,得看说话的人是谁,他因为没有力量,连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求情一句都不能。
因为手中没有半点力量,他连想暗中打听姜采女在幽兰轩的境况也不能。如果他能稍稍有点力量,能在宫中留眼睛埋人手,不仅能及时知道她的近况,也能暗地里照拂她。他不想她枯萎,即使她不是属于他的花。
暮色中,少年默然凝望幽兰轩方向的身影在夕照下被拖得老长,暑日里黄昏时空气犹有燥意蒸腾,贴刺在人肌肤上似是细密的牛毛针,一根根无声地刺燥到人心底去。
第32章
太后素有头疾,有时发作也无定数,明明白日里和永宁郡王说话时身体丝毫无碍,夜里将入睡时,头却隐隐疼了起来。因为药物也只能缓解、不能根治,这深夜时候太后懒怠再喝苦药,想着熬耐着睡着便不知痛楚,然而她心里装着许多心事,躺榻许久,仍是难以入眠。
她想着今日和孙儿所说的初见之事,想着她的亡夫、被追尊为启朝太祖的萧胤,想着那个女人,那个隐藏在萧胤身后、不为世人所知、连死亡都无声无息的女人。萧胤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和能力又如何,那个女人得到了萧胤全部的爱又如何,他们都死了,而她独孤琼还活着,以启朝太后之尊。人这一世,到头来就是拼谁站得最高、活得最久,是她赢了,是她赢了。
太后一边忍着头疼,一边心中痛快地想着时,忽又念起她唯一的儿子——启朝太宗萧恒宸,心中瞬间痛如刀绞,连将头疼的痛楚都压了过去。虽然至今没能查到确凿的证据,但太后深深疑心爱子的死亡与今上萧恒容脱不开干系。她疑心是萧恒容为了启朝皇位暗中谋害异母兄长,因她早就疑心萧恒容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世,多年前萧胤病逝前,单独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萧恒容。
既为爱子之死疑心痛心,太后又万分担心孙儿韫玉将来会遭萧恒容毒手。尽管她并不是个没权没势的太后,独孤家亦是启朝第一高门,门下力量深厚,萧恒容这皇帝应也顾忌着英明君主的名声,一时不会在明面上对韫玉痛下杀手,可若萧恒容使阴招呢,就似在马球场那次,而韫玉迄今对他这个皇叔缺少防备之心。
韫玉天生心性纯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断不肯信是萧恒容谋害他生父,即使现在他知道萧恒容并非是他亲叔叔,也会因当年被救离燕京之事,依然敬重萧恒容,不会相信萧恒容谋害他的生父。
太后正是因深知韫玉性情,才一直未将萧恒容的真正身世告诉韫玉,她是等着在拿到萧恒容谋害兄长的确凿证据那天,等韫玉因证据心神震荡时,再用萧恒容身世的事给他下一剂猛药,刺激他彻底摒弃所谓的叔侄之情,拿回属于他父亲、属于他的一切。
既为将来杀死萧恒容的那一日心潮澎湃,又担心在那一天到来前无法保全韫玉,太后心神难宁地辗转反侧半夜后,头疾发作地越发厉害了,至翌日,甚至疼地起不了身。
因头疾是老毛病,太后也不想韫玉这孝顺孩子为她担心,就令人不要告诉永宁郡王,这一日自歇在永寿宫中喝药卧榻。药物除止痛外另有助眠之效,太后一日用了两三碗药后神思昏沉,断断续续睡了大半日,在黄昏时又沉入睡梦中,等再次醒来时似乎已是深夜,灯架烛火幽幽映着帐帷,有男子坐在榻边绣墩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药。
刚从睡梦中微微睁眼的太后,大半意识尚沉在未醒的梦境里,望着朦胧烛火映照下的男子身影,下意识就轻唤了一声“宸儿”。梦里,太后原正紧握着爱子的双手,提醒他要小心萧恒容,半梦半醒的她犹以为爱子尚在人世,喃喃就对那男子身影说道:“宸儿,你要小心……”
朦胧的烛光中,男子面上神色亦是朦胧,他身形微凝片刻,终是开口道:“母后,是朕。”
太后悚然一惊,立时完全意识清醒。她睁大眼望着榻边的皇帝,感觉似被人陡然浇了一桶冰水,身上冷津津地发麻。“母子”相望,一时竟是无言,太后沉默须臾,道:“什么时辰了?”
皇帝道:“快亥正了。”
太后并未派人告知皇帝她的病情,但想她既想方设法地往皇帝的紫宸宫安插耳目,皇帝自然也会这么做。只是皇帝的紫宸宫固如铁汁搅铸,她的耳目始终无法插近御前,而皇帝似乎要棋高一着,所埋下的钉子要耳目通明许多。
太后心头沉冷,而面上神色已如常慈和,“你明日还要早朝呢,别在哀家这里伤了精神,这么晚了快回宫歇下吧,哀家这是老毛病,没什么大不了,喝药歇歇就好了。”
皇帝却道:“为人子女,以孝为先,哪有母亲病着、儿子却安睡的道理。”他起身拿一只软枕掖在太后身后,扶太后半坐起身,端起药碗道:“朕喂母后喝药。”
皇帝靠坐在榻边,将一勺药吹散了热气,方送至太后唇边。黢黑的药汁幽不见底,仿佛浸着某种隐秘的毒素,太后心中生出一股寒意,迟迟未张唇时,听皇帝问道:“母后是怕烫吗?”
皇帝神色自若地将这勺药转送至自己唇边喝下,道:“已经不烫了,若再不喝,这药就要凉了。”他再舀起一勺药送到太后唇边时,太后凝看他须臾,仍是未喝,微衔笑意摇首道:“哀家不想喝药了,哀家今天喝了有好几碗,不仅口中苦涩,心像都喝苦了。”
太后看皇帝没有再坚持,见他缓缓将手臂垂下后,神情仍是寻常,而唇际微噙着一点笑意,“朕小时候嫌苦不肯喝药时,母后总劝朕喝了药病才能快点好……”
太后暗自揣摩着皇帝今夜来此的用意,心里盼着皇帝快些离开时,又听皇帝接着道:“……而皇兄总同朕说,只要朕乖乖喝药快点病好,他就带朕去骑马打猎,教朕射箭驯鹰。”
太后听皇帝忽然提起恒宸,心中痛得一绞,需极力克制才能压制心头翻涌的恨意。皇帝似无所觉,依然平静地说道:“前几年在祁阳关战场上时,因有部下叛乱,战况十分凶险,有流矢贴擦着朕的脸颊飞过,差点就取了朕的性命。生死一线的那一瞬,朕心头浮起许多念头,其中一念是若朕死了,母后和韫玉该怎么办,能否压得住前朝另有野心的势力,能否在乱世中保全启朝、保全自身?若朕死了,既未能守住启朝江山,又连累母后与韫玉成为乱世中他人的砧上鱼肉,朕到了黄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皇兄。”
太后回想恒宸离世的那一夜,明明她已屏退众人、单独告诉恒宸他那“弟弟”的真正身世,让他将皇位传给韫玉,但恒宸还是将皇位给了萧恒容。无可奈何,当时启朝内忧外患,而韫玉年纪太小,恒宸是怕主少国疑、是为启朝基业才迫不得已让萧恒容坐上了皇位,萧恒容就只是稳定启朝江山的一枚棋子而已,她在思索领悟恒宸用意后,就计划暂先隐忍、暗中谋划,在合适的时机再设法除去萧恒容,只是萧恒容在登基后所展露的手段与统一河山的速度俱远远超过了她的估算。
是萧恒容从小就擅于伪装,才叫她失算。天生阴险的贱种,太后暗在心中恨骂时,见皇帝微抬着眸子看着她道:“朕自幼受兄长爱护,启朝危急时又受皇兄重托,此生定竭尽所能奉养母后、照拂韫玉,以回报兄长。”
太后心中冷笑,然言辞和蔼,“哀家知道皇帝的心,有宸儿和你这两个儿子,是哀家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夜深了,皇帝还是回紫宸宫歇下吧,歇息好了,明日才有精神处理朝事,皇帝处理好朝事,做个英明天子,让启朝天下太平昌盛,就是对你皇兄最好的回报,对哀家最大的孝顺。”
昏黄的烛火凉凉地落在皇帝眸中,皇帝沉默良久,终是微笑着放下了已经冷透了的药,道:“母后说的是。”
永寿宫外,周守恩见圣上出来,连忙挥手示意内官将御辇抬至宫门前,然而圣上不坐辇,就在夜幕下负手走着。
虽是初夏,但因是深夜,风吹在人身上时仍有几分凉意,跟走在后的周守恩微微觉冷时,见前方圣上似无所觉,就在夜色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明明坐拥天下,却似是荒原上的一缕孤魂无处可去,背影寥落地走了许久后,渐渐越走越是冷清偏僻,最终停在了一处小小宫室前。
朱漆剥落斑驳的门匾上,“幽兰轩”三字在微弱的灯火中隐隐约约,圣上驻足在幽兰轩门前,并不向内。夜色中关着的那道轩门像是跨不过去的天堑、无法打破的屏障,是另一个世界,尽管距离仅咫尺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此生不能逾越。
不能逾越,却又偏偏走到这里来,只走到这里来。淡月疏星下,圣上身影拖在门前石阶上,无限孤清。
第33章
是夜有一瞬间,周守恩都以为圣上要推门进去了,然而圣上最终仍是没有走进幽兰轩,只在走前留下口谕,解了姜采女的禁足。
翌日幽兰轩宫人听闻圣谕,自然高兴,忙将此事禀报给姜采女。虽然姜采女对此没有半点反应,但幽兰轩宫人们仍都十分欢喜,皆认为这好消息说明圣上不再怪罪姜采女,尽管他们迄今也不知圣上先前究竟在怪罪姜采女什么。
茉枝本来被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骇人情形吓得忧心忡忡,只觉保不准哪天姜采女就要被赐死、幽兰轩宫人可能也都要受连累,不想才过了一天一夜,圣上就忽然解了姜采女的禁足,似是不再生姜采女的气了。仿佛是雨霁云开,茉枝心情一下子就松快了许多,做事都更有力气了。
而郑吉虽也不知姜采女先前被禁足的真正因由,但因师傅的缘故,他从刚被调至幽兰轩做事时就知姜采女不一般,前夜又亲眼见圣上为姜采女冒雨来幽兰轩,今日又听圣谕解了姜采女禁足,尽管心里对姜采女其人仍是感到十分迷惑,但姜采女在圣上那里确实有点特别这件事,在他心里是扎了根了。
心思虽不一,但圣谕下来后,茉枝与郑吉俱更加尽心地伺候起姜采女,每日里皆围着姜采女的药食转,盼着姜采女的身子快点好起来。
虽然姜采女仍是不言不笑,每日里如是失了心魄的孤魂,膳食也用得很少,但因每日煎的药她皆一碗没落地喝下了,她身上的烧终于是渐渐退了。病是见好了,只是受了这快二十日病痛折磨,姜采女原就孱弱的身子愈发伶仃可怜。
茉枝因见姜采女病虽快好了,可终日都不言语,人也没什么精神,想着劝姜采女出去走走散心,或许能好些,就在这日近黄昏、外头天气没那么热时,劝姜采女道:“主子,奴婢听说清漪池的荷花开了有大半,十分地好看,您要不要过去赏看赏看?”
从清漪池的荷花、晴晖园的紫薇一直说到浮碧亭的烟波、堆秀山的藤瀑,茉枝口都快说干了,见姜采女似是一字也没听进去,就动也不动地倚坐下窗下,安静地近乎死寂,将暮的夏日阳光透窗落在她眸中,也似是凉的冷的。
姜采女其实双目十分美丽,澄净剔透,瞳仁如漆,真就似剪水双眸一般,只是因她自己心境宛如死水,原该顾盼流转的双眸也像是终日凝着清霜。茉枝心中暗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再好声劝道:“主子,陛下既已解了您的禁足,难道您要自己将自己困在这里一辈子不成?”
见暮色中姜采女眸光似是微微闪动,茉枝心中一动,接着这话继续劝道:“您还这样年轻,生得又美,陛下……陛下既在七八日前下谕解了您的禁足,就说明……还念着您,您何苦灰心丧气。纵就算不为圣宠也不为其他,只为自己好过些,您也该振作些啊。人生短短几十年,活得不就是这一天天吗,好过一日是一日啊……”
茉枝絮絮劝了许久,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哪句话触动了姜采女的心房,但见她最终缓缓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茉枝一愣后,连忙欢喜地跟上前去,扶着姜采女一条手臂道:“奴婢陪您去清漪池,今早奴婢从太医院拿药回来时经过那里,看朝阳照在荷花上红彤彤一片,都看痴了呢,主子您也一定会喜欢的……”
但等真到了清漪池附近,茉枝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她想扶着姜采女赶紧绕道离开,却是来不及了,正在清漪池畔投喂锦鲤的敏妃娘娘已瞧见了她们,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帕子拭手,一边眸光凉如针砭地瞥了过来。
后宫以位份论尊卑,妃子仅次于中宫,而采女是妃嫔里的最低阶,敏妃娘娘素来最讲究尊卑、性情又不宽和,若是对她礼数不周,定会受责罚的。茉枝边屈膝向敏妃娘娘行礼,边忙轻声提醒姜采女道:“主子,这是延熹宫的敏妃娘娘,您当向她行礼。”
却见姜采女依然直直地站着,似是听不到她的话,也看不到前方不远的敏妃娘娘,眼中只有清漪池中绵延不尽的碧叶红莲。茉枝着急提醒数次后,见姜采女依然不弯身行礼,而敏妃娘娘已经走过来了,吓得也不敢出声了,忙如仪将头垂得低低的。
敏妃印象里的姜烟雨,是能将普通的御前宫女服饰也穿得跟春日里的花似的,也以为姜烟雨就是凭着这点丽色,才有了个采女的位份,这时见她面色苍白、瘦弱不堪,像是花被风干了,不由就嗤笑了一声,笑得一时都没急着问罪姜烟雨见她不行礼的事。
若是主子被责罚,她这个奴婢更是逃不过去,茉枝见敏妃娘娘没立刻发怒,就暗自鼓动了全部勇气,万分小心翼翼且恭敬卑微地说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病了许多时日,神思昏沉,常常对外事外物无所知觉,非是有意不向娘娘行礼。”
敏妃听闻姜采女病着,立就向后退了数步,生怕被姜烟雨过了病气。她执扇遮着口鼻,微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会儿姜烟雨,看她确实像病得丢了魂儿似的,心中又是冷嗤,想姜烟雨这是好不容易捞了个采女的位份,就立刻被圣上厌弃加禁足,在这等刺激下直接病傻了。
想到禁足,敏妃眉头皱得更深,冷盯着姜烟雨的目光也更加锐利,“本宫可以宽宏大量地饶恕你这会儿礼数不周,但陛下令你在幽兰轩闭门思过,你怎能随意出来,违背君令,藐视君上!”敏妃斥着神色越发冷肃,眉眼间拧过一丝寒意,“你这般狂悖,若不重重责罚,将置陛下威严于何地!”
姜采女病才见好,若受责罚,哪怕不是杖刑之类的皮肉之痛,仅是罚跪几个时辰,怕也是又要一病不起了。茉枝见姜采女依然是一言不发、并不为自己分辩,只能克制着对敏妃娘娘的畏惧,连忙再次替姜采女说话道:“启禀敏妃娘娘,采女主子没有违背君令,陛下在七日前解了采女主子的禁足。”
敏妃满面的威严冷怒,霎时就像骤冷的浆糊僵在了脸上。尴尬恼怒之余,她心中亦是惊疑,想圣上解了姜烟雨禁足,难道是因对姜烟雨还有点意思?姜烟雨到底是圣上这几年纳的头一个新人,虽然她宫女出身贱若草芥,按理这辈子位份上绝不可能与她平起平坐,但若姜烟雨蒙受圣宠怀有身孕,并生下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届时母凭子贵,到底惹人心烦。
原就只是轻贱姜烟雨其人,但想到这一层后,敏妃心中立对姜烟雨生出敌意来。“如此亦要受罚”,敏妃冷哼一声,神情愈寒,“既在七日前就解了禁足,可以自由出入幽兰轩,为何迟迟不去永寿宫拜见太后娘娘,不按后宫规矩至众妃嫔宫中参见,一个小小的采女却敢拿乔,不将阖宫妃嫔、将太后娘娘放在眼里,目无尊卑,还不该罚吗?!”
敏妃近来因不能承幸之事本就心情不好,终日满腹怨气燥火无处发泄,这时正好拿姜烟雨泄愤,说着就令宫人掌嘴姜烟雨,并在下令时朝大宫女春婵暗使了个眼色。
春婵是敏妃从家中带进宫的心腹侍女,素来与娘娘一心,霎时会意,边微捋左臂衣袖边朝姜采女走去。春婵左手小指留着细长的指甲,只要在掴打姜采女时暗中使力,必能在姜采女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姜采女毫无家世,纯是以色侍君,没了色相,她这辈子不可能再博得圣上半分垂怜。
眼见春婵越走越近,茉枝忧急如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为姜采女恳切求情道:“敏妃娘娘开恩,采女主子真不是目无尊卑,是因一直病着,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和各宫娘娘,才迟迟没有拜见,敏妃娘娘开恩啊!”
见敏妃娘娘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似是铁了心要责打姜采女,茉枝着急地拉着姜采女衣袖道:“主子,奴婢求您了,求您为自己说句话吧!”
然而姜采女依然不语,神色也无波澜,就静静看着延熹宫宫人走到她跟前,趾高气昂地扬起了手掌。眼见那高高扬起的手掌就要狠狠地打在姜采女脸上,茉枝都不由转过脸去、不忍看时,忽听有少年嗓音高声道:“住手!”
茉枝闻声看去,见一名玉袍少年正朝此处走来。茉枝虽此前从未见过永宁郡王,但看少年十六七岁年纪,想大启朝能在宫内自在行走的外男仅有一人,就在心中猜他是永宁郡王萧珏时,果见春婵等延熹宫宫人俱向少年屈膝行礼道:“奴婢等参见郡王殿下。”
敏妃娘娘亦忽然就换了笑脸,迎上前道:“殿下也来这儿赏荷吗?”
萧珏依礼与敏妃见了,淡衔一丝笑意道:“孤原是要走西华门出宫,走到附近时听到这边吵闹,就走近听了一会儿。”萧珏目光平淡如水地掠过地上跪着的宫女与她身边的主子,淡声道:“孤听这宫女说的应不是假话。姜采女既是因病才未至各宫拜见,不是成心无礼,而是为太后娘娘凤体和各宫娘娘玉体安康着想,孤以为她不该受责罚。”
萧珏道:“孤知敏妃娘娘是为正后宫风气,但太后娘娘待下慈和,陛下亦是宽仁,还请娘娘宽宏为上。”
敏妃在后宫倚仗太后娘娘,而太后娘娘甚是疼爱永宁郡王,永宁郡王这会儿的劝言又说得这般客气体面,若她还一意孤行地非要在此责打姜采女,这耳刮子就也似打在了永宁郡王身上,回头若永宁郡王在太后面前非议她几句,太后极有可能会从此冷落她,毕竟太后就永宁郡王一个孙子,而人丁兴旺的独孤家可不只一个待嫁的女儿,只要太后想,随时可再召独孤氏女子进宫。
若为一个姜烟雨,得罪了永宁郡王,那可真是大大不值当,且先放她一马,一个采女而已,只要她想,随时能把她踩进烂泥地里。敏妃暗剜了姜烟雨一眼,含笑对萧珏道:“殿下说的是,本宫也是一时情急了。”
既这会儿不能处置姜烟雨,留在此处也无事,敏妃再同永宁郡王客气寒暄了几句后,就在众宫女的拥簇下,坐着辇轿,迤逦离开了清漪池。荷香清逸的涟涟碧波旁,夕阳斜照的白玉栏杆下,遂就只数道人影静伫,唯郡王、采女与两名奴仆而已。
萧珏先前在远处时,已遥见姜采女身姿纤瘦,伶仃立在清漪池畔,弱不禁风,这时因已站在她身前,看得更加清楚,见她面有病容,手腕纤细地似乎一折就断,双眸黯淡无神,肌肤因无血色在夕阳下苍白地几乎剔透,似是琉璃玉人,略碰一碰就要碎了。
唯一能叫人略略欢喜的,是她被解了禁足。萧珏以为是皇祖母在皇叔面前为姜采女说了几句好话,姜采女才不必继续被关在幽兰轩里。他有许多话想对姜采女说,也有许多话要问,却因身份皆不可言,只能默默。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皇叔要如此糟蹋她的心意,心意乃是天下最珍贵的事物,千金不换,若是有人愿与他至死相依,他岂敢伤她分毫。虽知不可多言,但满心的怜惜终是使萧珏忍不住开口,一忍再忍地只说了四个字:“你……还好吗?”
因敏妃娘娘辇轿远去后,永宁郡王在清漪池畔待了许久,自家主子都似先前无视敏妃那般,似是看不到永宁郡王,不言语也不见礼,茉枝就以为主子这会儿定也不会回答永宁郡王的话,就恭声替主子向永宁郡王致歉道:“采女主子是因病不理人,请郡王殿下见谅……”
然而茉枝话还没说完,就见良久如是木偶的姜采女,眸光似是微闪了闪。姜采女静静看着永宁郡王,眸中溶映着碎金流漾的涟涟波光,她微抬步走向郡王,两条手臂也轻轻抬起,在静谧柔和的夕照下,竟是抱住了永宁郡王。
茉枝霎时惊得目瞪口呆,见永宁郡王身后的小太监也是惊得瞠目结舌。她呆了片刻后,忙望向四周,看周遭是否有人将这一幕看去,目光匆匆扫视了大半圈,陡然停在远处紫薇树旁的玄金龙袍上。青天白日的,茉枝只觉有十几道惊雷同时劈砸在她头上。
第34章
从太医院拿药回来后,郑吉见姜采女不在幽兰轩中,就问轩内小太监,得知茉枝陪姜采女去清漪池赏荷散心去了。
虽然是初夏天气的黄昏,但清漪池烟波浩淼、水风甚凉,姜采女病又才见好、身子骨弱得很,郑吉担心姜采女在水边吹风着凉,就寻了件薄披风挽在手中,匆匆往清漪池赶。
然而还没走到清漪池前,他就遥遥望见敏妃娘娘正命人责打姜采女。郑吉急向前迈了半步就又缩回,他只是个伺候采女的太监,延熹宫寻常宫人都能高他一头,他又如何为姜采女向敏妃娘娘求情?何况敏妃娘娘性情不似纯妃或是仪妃娘娘,纵是他劝得有理也是无用,甚至可能越是有理越是火上浇油。
他人微言轻,处理不了眼前局面,得将这事尽快禀报师傅,由师傅来拿主意。郑吉飞快地在心中一琢磨,就悄悄地转身离开,往紫宸宫方向去了。因为心中急切,他一路走得飞快,结果还没赶到紫宸宫附近,就在御花园的堆秀山旁,差点冲撞了御驾。
师傅正侍奉在圣上身侧,见他差点冲撞了御驾,神色间虽有疑惑,但还是立即斥他,并要按宫中规矩惩罚他。郑吉连忙伏地告罪时,想这会儿也没法和师傅单独禀报,而若再拖延下去,身子骨弱的姜采女怎经得住责打,不知会不会死在敏妃娘娘手上,就一咬牙,在磕头请罪之余,将姜采女正在清漪池畔被敏妃娘娘责打的事禀报给了圣上。
圣上原似是在园中闲走散心,听他禀报后,身形伫立须臾,步伐转向了清漪池方向。郑吉见状心中喜不自胜,一是为姜采女有救了,二是为圣上在意姜采女。他现下是姜采女的内官,若姜采女能承蒙圣宠晋升位份,他与其他幽兰轩宫人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遂在侍随御驾、前往清漪池的一路上,郑吉心情都暗自轻快着。然而当御驾离清漪池越来越近,郑吉能够大致望见清漪池边情形时,他的心陡然沉向了万丈深渊。
前方清漪池畔,敏妃娘娘与一众延熹宫宫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永宁郡王与他的随侍,夕阳下,姜采女正抱着永宁郡王,少年少女相贴的身影蒙着薄纱似的金色暮光,倒映在涟涟池水中。
如被五雷轰顶的郑吉,骇得心惊肉跳,只觉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甚至不敢悄觑圣上神色,将头低垂得几乎能入土时,眼角余光见圣上停步在紫薇树旁片刻后,提步缓缓走向了姜采女与永宁郡王。
当少女忽然轻轻抱住他时,萧珏心“砰”地一跳,只觉一下子似乎什么也听不见,池中流水、暮鸟归林通通似都被屏蔽在世外,他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响在胸膛里,响在天地间。
起先,他似乎是因为惊怔而未将她及时推开,但未等他反应过来,她的拥抱所带来的熟悉感已丝丝缕缕地缠着他的身体和心神,让他无暇去想他与她的身份,只觉她这般抱着他时,似是无处可依的小女孩依在他身前,似是一叶小舟,只是在风雨中借他怀抱停泊片刻。
他又不由想起了记忆里的小女孩,许是因她眉眼与故人有几分相似,他回回见到她时,总不由想起故人,早已离世的故人。心神最迷恍时,却也清醒了过来,她不是记忆里的她,她是皇叔的采女,而他是皇叔的侄子与臣子。
萧珏抬手欲将她轻轻推开,可手轻握住她肩头时,却越发感觉到她身体柔弱单薄,好像他若将她推开,她会似一片薄云散在风中。心神怔恍、手臂亦悬停在少女肩畔时,萧珏忽听见姜采女身后的宫女结结巴巴地道:“主……主子,陛……陛下来了……”
萧珏仓皇侧首看去,见真是皇叔正向此处走来,情急下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后退数步,躬身拱手向皇叔如仪行礼。眼角余光处,姜采女被那宫女扶住了,萧珏不敢再多看,将头垂得低低的,想若皇叔为方才那一幕龙颜大怒,他就将事情全揽到他身上来,说是他行为无状,对姜采女轻薄无礼。
他到底是郡王,是身体健康的男子,纵被重罚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而如此事归罪在姜采女身上,无出身倚傍又身子病弱的她,很可能会直接死在皇叔的怒火下。萧珏心中想定,等着承受皇叔的怒火,可皇叔走近前来时,温和的嗓音里没有半丝怒气,皇叔如常态度亲和地令他平身,又同他说了几句闲话,问他是否是从永寿宫出来,这会儿是不是要出宫。
萧珏一一答了,心里仍暗暗忐忑着。皇叔同他闲说了几句后,微噙着笑意道:“宫门快下钥了,去吧,下次进宫时到清晏殿来坐坐,江州新贡了小龙团,来朕宫里尝尝合不合口。”
萧珏“是”了一声,就只能离开了。尽管心里惦记着姜采女的安危,但他告退离去时,垂着眼目不斜视,不敢予丝毫目光与她,以防节外生枝。皇叔是就未看到他与姜采女过于亲近的一幕,还是虽然看到了,但不予追究?还是……皇叔只是念着叔侄之情,不追究他的过错,但对姜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