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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庭春昼》 | TXT下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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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会治她不敬之罪,皇帝为她不惶恐,连语气都极力温和,“在想何事,这样出神?”
慕烟先前因假想刺死皇帝,心中激荡地不由面颊浮起几丝燥意,这会儿皇帝陡然看来,她慌忙低首,边暗悔方才看得出神,边急想搪塞的理由,在心中躁乱下脸颊处燥意越深,如面上腾出热汽熏出两抹绯红,越发似少女羞红了双颊。
明滟流光的灯火下,少女羞涩低首的模样无限动人。皇帝在知自己喜欢她后,因不知她心意一直未真正表露,至今日终知她对萧珏并无私情,眼里心中唯有他,愿将此生奉与他,本就已因此情难抑制,这时又见她如此娇羞动人,心中一漾,终任强抑在心间的欢喜爱意在恬静深夜里悠然流淌,轻轻握住她手道:“朕知道你的心。”
像是有毒蛇缠绞在她手腕上,慕烟垂眸看向皇帝那只手,心中恨意如狂潮汹涌,却因不得不隐忍只能僵身不动,满心的厌恶痛恨令她难耐地微微颤抖。
这一丝颤抖,于皇帝看来,是少女可人的惊羞娇怯,他心中愈发春意荡漾,就握紧她的手,轻轻一拉,令她身子软软一弯,跌坐在他身上。
身体被迫靠在皇帝怀中时,慕烟惊得几乎要原地弹起来,然而皇帝在将她拉坐在他怀里时,另一只手已绕上她的腰,令她如被困在笼中的鸟,没有丝毫挣逃的可能。
近来皇帝虽对她愈发亲近,但还从未如此刻这般亲密,况且这会儿还是深夜,慕烟心中骇极,因俱被侮辱而心砰砰跳得似乎要从胸膛中跃出来。
因挨着极近,皇帝不仅可嗅到少女衣下的淡淡幽香,也能在这安静深夜里,清晰听到少女跃动的心跳。他以为少女动人的心跳声蕴着惊怯、欢喜与娇羞,想他自己心中亦浮着甜丝丝的欢喜,原来两心相悦是这般感受。
皇帝情难自禁地抬手抚上她的面庞,语气比他自己所以为的还要温柔,“朕知道你的心,莫要惶惧,朕知道,朕允许”,皇帝轻轻吻上她的脸颊,低声说道,“而且,朕很欢喜。”
尽管只是颊边轻轻一吻,但慕烟犹似被黄蜂蛰刺,骇得几乎魂飞魄散。她已是心魂欲裂,见皇帝似乎还要在她面上落下更多的吻,慌忙将头垂低得几乎贴在膝上,“奴……奴婢出身卑贱,不配得陛下垂怜……”
轻触少女脸颊的一瞬间,仿佛触碰着春日里最柔软的花瓣,皇帝心神悠漾之时,又不由想自己怎不早些抱她吻她,想自己先前的糊涂与迟疑是多么可笑,似早拥有至宝却不知晓。食髓知味,皇帝刚体悟了些许亲密之妙,还欲索求更多时,却见少女将头垂得极低,像若此刻地上有个裂缝,她会毫不犹豫地逃跳进去。
皇帝无奈轻笑,一手拢着她的肩背,一手扶正她的面庞,令她看着他,并说道:“出身不算什么,朕只在意人,朕只想要你。”
第24章
一个“要”字叫慕烟毛骨悚然,强权的重压与极度的恐惧,令她一时想不出拒绝皇帝的话,只能尽量拖延时间,惶急地道:“可……可是……”
皇帝只当少女羞怯,还欲再轻轻吻她脸庞时,见少女怯怯“可是”了两声后,忽然间红了眼眶,眸底濡着湿润的水意,像是着急委屈地快要哭了。
情急之下,慕烟终于想到了说辞,她微哽咽着道:“奴婢从前只想着伺候陛下起居,从未敢贪心想过其他……奴婢以为能伺候陛下就已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曾向老天爷发誓,此生定尽心服侍陛下,若再敢奢想其他,天打雷劈。”
皇帝记得她说过这样的话,他怜惜地看着泪目滢滢的少女,道:“朕是天子,朕说那誓言做不得准,就做不得准。”
慕烟低声道:“奴婢谢陛下圣恩,可是奴婢长久以来都守着誓言,突然……突然间要违誓……心里一时也难改。”她微顿了顿道:“奴婢……奴婢需要一点时间。”
皇帝听少女言之有理,可他自己此刻都情难自抑,如何能长久等待,就摩挲着她的脸颊问:“需要多久?”
慕烟想尽可能往后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好,就看着皇帝试探着说道:“两三个月?”
皇帝这会儿搂着她都不想撒手,只觉等过今夜都嫌漫长,如何能忍等两三个月的时间,就道:“两三天。”
慕烟完全不懂针灸,两三天的时间不足以使她私下习练得“一针即中”,就恳求道:“奴婢从来陛下身边就不敢妄想,实在无法在短短两三日内就转变心念。”她感觉泪水似对皇帝有点用处,就越发逼红了眼眶,楚楚可怜道:“陛下可否给奴婢二十日的时间?”
皇帝看她这般小心翼翼地同他“讨价还价”,神色娇怯可人越发使人生怜,忍不住在她眼角亲了一下,笑着道:“最多十天。”
慕烟心知只能这般了,十天是她所能争取的最后时间,十天内,无论成功机会有多大,她都必须对皇帝动手。十天,也是她生命的最后光阴了,慕烟默默在心底为自己定下了死亡的倒计时。
皇帝只以为少女是怕违誓遭报应而不敢承恩、而要和他索要时间转变心念、而在这时似是仍有担忧地默默不语,就边抬手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意,边温声笑对她道:“若是誓言有用,古来乱臣贼子直接就应誓而亡,哪里还需征讨。就是真有天打雷劈,朕个子高,还可给你挡着呢。”
或许应配合皇帝风趣的话语,露出一点笑意,但慕烟想着十日时间紧迫,心念沉重,且这会儿皇帝还将她搂在怀中,尽管没有进一步更可怕的举动,但手臂仍牢牢地箍着她腰,也使她身心难受至极。慕烟没有多余心力再同皇帝演,就垂着眼轻声道:“奴婢谢陛下恩典。”
皇帝道:“莫再自称‘奴婢’,你在朕心里不是‘奴婢’。”看少女只“是”了一声,未再言语,皇帝想看来这件小事她也需要时间转变心念。
十日,十日弹指即逝,如今他只不过对她微吐心意,只不过将她搂在怀中,心就这般欢愉,不知到时候与她真正情浓又会是如何欢喜。光华流滟的灯火下,皇帝凝看着怀中人,只觉心如舟楫行于溶溶春水中,想到真正相悦情浓的那一日,怕不是欢喜如春水漫漾,满的要溢。
柳垂莺娇,锦宫花满,暮春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周守恩眼见圣上心境也似乎日日晴暖,如热烈夏时正在等与晚春交接,像是也有更好的消息正在前方等着圣上。
这一日早朝前,圣上在被内官们伺候着换穿上玄金龙袍后,就要目不斜视地走出殿门时,步伐忽在侍在一旁的宫女身前微停了一停。于斜斜透进殿窗的清亮晨阳中,圣上略低身如蜻蜓点水亲了下那侍女脸颊,而后直身继续向前,神色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清晏殿。
周围宫侍早将头垂得极低,周守恩跟走在圣上身后,在将跨过门槛时,悄侧首瞥看了那侍女一眼,见她仍低垂着头,身形一动不动,金丝垂帘的山水绣影随阳光披拂在她的身上,因风影影绰绰如涟漪轻漾,而迷乱光影中她神色沉静如雪。
这姜烟雨倒是个沉住气的,周守恩心中暗想,若换了别的宫女,全网最,新完结纹都在蔲裙四尔咡珥午旧幺亖齐能得圣上如此厚爱,纵能强抑着不骄矜,日常眉眼间多少也要流露出点得色,可这些时日来姜烟雨在面对圣上恩典时,没有半点浮躁之气。就连起先的怯弱惊惶似乎也没有了,姜烟雨如今对圣上的种种恩泽,表现安然,安然地几乎要使人刮目相看。
不过圣上对此是甘之如饴,若不然这些时日也不会因姜烟雨心境颇佳。只不知圣上对姜烟雨究竟是何打算,既已这般厚爱,为何圣上还不给姜烟雨一个名分呢?周守恩不明白内里,但见圣上心情好,他这伺候之人自然也跟着欢喜。在侍随圣上至宣政殿上朝时,听八百里加急捷报传来,周守恩见圣上龙心大悦,更是跟着高兴不已。
幽州大捷,意味着中原版图的最后一块也从此姓萧,意味着圣上真正一统江山,成为中原之主。朝堂上诸大臣就已说了无数歌功颂德的话,下朝后周守恩侍走在御辇旁时,依然不住地贺喜圣上,在御辇停在清晏殿外后,周守恩边弯身扶圣上下辇,边陪笑着凑趣说或可在宫中举办庆典,普天同庆、君臣同乐云云。
经年夙愿得偿,皇帝自然心中欢喜充盈。从前不管心内深处是扭曲的欢愉还是深切的痛楚,他总是习惯忍在心中、一人面对,然而这时当心情无比舒畅时,他却似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明明耳边周守恩在说着些举办宫宴、普天同庆的话,他心里却只想到一个人,他满心的欢悦似潮水在涌推着他往外走。迎着晚春灿阳,皇帝步伐轻快,径往紫宸宫宫人庑房走去。
因慕烟日常正学字,皇帝特许她在他不在时,不必侍在清晏殿,可自回房中练习写字,慕烟这时候就在自个儿的宫人庑房中。
自是没有装模作样地书写,门窗皆闭的庑房内,慕烟正在练习“针刺”。她所使的是绣花针中最长最细的一种,在彻夜熟读《针灸图经》又暗自仔细观察多时后,她已准确掌握风府穴与哑门穴的位置,所要习练的就是力道与准度的一击即中,她只有一次机会,她需要那一针刺向皇帝时没有丝毫偏差。
她已暗中习练多日,她知今日就是皇帝所说的第十天。十日前她还会为皇帝的种种亲密之举惊慌失措,但在定下死期后,她似心就已提前死去,先埋葬了所有无用的惊惶恐慌,身体在面对皇帝时亦如封闭五感的行尸走肉,心内唯剩刺杀一事。
正专心凝神,假想要将针狠狠刺入皇帝哑门穴时,突然窗户竟被推开,晚春金色的阳光灿烂地照在来人身上,他所着锦绣织金龙袍光华流转,光照下明烈地几乎不可直视,而面上神色似是打马经过她窗下的少年。
他像是有话要对她说,又像是在见到她后,具体说不说那话也无所谓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绣花针上,笑着问道:“在做什么?”
慕烟虽因皇帝突然驾到而被惊震地一时回不过神,但手下意识就扯过一边的绣线素帕等,回答道:“奴婢想绣方帕子,正挑丝线。”话说完,才略醒神地如仪站起身来。
皇帝问:“为何不写字,却做女红?”
慕烟回道:“奴婢……奴婢想再为陛下绣一方帕子。”
极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使阳光流动在他心上,阳光里又像浸了醇酒,如能醉人,将皇帝的语气也烘得温暖轻软,“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着你绣。”
慕烟原是计划将绣针悄悄贴身藏着,见皇帝突然驾到、以为这会儿无法藏针时,却听皇帝有此吩咐,就趁势将绣针同丝线素帕一起光明正大地带到了清晏殿。
皇帝对她的绣活表现地颇有兴致,不仅含笑问她想绣什么花样,还在她随口回答说要绣对蝶纹样后,和她一起挑了会儿各色丝线。在择定纹样与绣线后,慕烟这一日大都时候,就默默坐在内殿屏风小榻处,低头认真刺绣。
这天将近暮时,慕烟手中帕上的对蝶纹样方成形一半,她是为能将绣针等物留在清晏殿中,而有意将绣活做得极为精细。她身边不远处,紫檀御案后的皇帝,已将折子批完,如小山堆叠的奏折后,他正执笔在纸上落写一字字,每写一字,都不禁抬眸望少女一眼。
想她性情娇柔可人,皇帝在纸笺上写下一“柔”字,想她对他情意忠贞,皇帝又在纸笺上写下一“贞”字。一方花笺渐被美好字眼写满,皇帝又抽出一张洒金芙蓉笺时,又一次抬眼看向少女,见窗外斜阳拂照在她身上,金红色的暮光中她螓首微垂,纤纤素手引线刺绣如蝶舞花间。
皇帝心念一动,忽地想起一桩往事,是他幼时一次去兄嫂房中时,见兄长正处理文书,而怀着孕的嫂嫂正亲手为腹中孩儿绣做衣裳。十分家常的情景,亦无甚特别之处,可年幼的他在见到那一幕后心中似有莫名触动,久久不能忘怀,甚至一直记到如今。皇帝边想着,边不由在洒金笺上写下一个“俪”字。
“俪”字落笔,皇帝似从记忆里回过神,又似犹想着兄嫂琴瑟和鸣的画面,他望着眼前不远的少女,忆着与她的初见,说道:“且先歇会儿,别累坏了,取埙来咱们吹着取乐。”
却见她轻轻摇头道:“奴婢不想吹埙。”
皇帝问道:“为何?”
她在暮光中抬首望向他,眸中映着余晖若光华流转,“埙音太悲了,奴婢不想吹悲曲。”
自是因在他身边、与他情投意合,而心境不再悲苦、无法也不愿再作悲声,皇帝闻言岂不动容,起身穿过金色的光尘走向她。他在她身边挨坐下,牵握住她一只手,感受到她手平静安然地待在他的掌心,不似从前他握她手,她总是碍于身份誓言等,羞怯惶恐居多。
今日是第十日,从他和她那夜挑明心意后,她就渐渐放下顾虑羞怯,不再惊惶。皇帝轻轻吻她脸颊,似她未绣完的帕子上蝶触花蕊时珍重温柔,“你想要什么位份?”
第25章 (二更)
慕烟听到了皇帝的问话,却未回答,那落在颊变的一吻,若放在从前,能使她心中激起深深的厌恶与恐惧,可这时尽管仍是恐惧厌恶,更深的却是平静的倦怠。
原来当人就要走到这一世的尽头时,会是这样的平静吗?也许是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面临死亡,差点死在父皇剑下时,差点死在地牢里时,想要与皇兄共眠白澜江时,她曾一次次离死亡那样近,而这一天,终是到了。
皇帝见少女不语,只以为她是因性情怯弱、自觉出身卑微而不敢开口索求位份,语调越发温和,“想要什么位份,你说,朕定允你。”
她却仍是不语,目光越看向御殿窗外,似是在看暮春夕照,看映在琉璃瓦上的滟滟流霞,又似在看巍峨宫墙剪裁的四方天,看那归鸟越飞过檐脊,飞离了这一方图景,隐入更高更远的暮色中。归鸟不可见时,她轻轻地答非所问道:“奴婢想出宫看看。”
酉初时,御驾简装而行,一路微服出宫至京中繁华的朱雀街一带时,天已入夜。游客如织,灯火通明,摊贩叫卖与百戏歌舞之声喧哗如能惊上天阙,一片烟火人间、太平热闹之景似锦绣画卷铺陈在眼前。
皇帝令随侍的内官侍卫等都离远些,只留少女在身边。他边与她走在人群里看太平烟火,边因心中感慨,不禁向她缓缓道来许多年前就在他心中深植的天下之志。他此前从未对人表露过半句,却忍不住要告诉她,在今日终于达成心中志向之时。
他告诉她,他小的时候,他的生父——启朝的太祖皇帝、曾经的魏博节度使,曾告诫他,魏博乃至天下,将来都是他兄长的,他想做个纨绔无能的弟弟也好,想做个能襄助兄长的贤弟也好,只是永不可有逾越之心。也许他生父以为已经告诫得及时,却不知他从记事起,就已对天下九州兴致勃勃。
慕烟木然地听着皇帝的话,只觉皇帝此人比她所知道的还要可怕。魏博二公子的纨绔名声与他所干的那些荒唐事,幼时她在燕宫都曾有所耳闻,在萧珏来到燕宫中时,还出于好奇问萧珏,他小叔叔那些荒唐可笑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当时萧珏讷讷回答说小叔叔只是爱玩些,皇帝便是如此欺骗天下人与至亲,骗过了他年幼的侄子,也骗过如他生父那样的枭雄,这般心机深沉可怕,如何不教人疑他杀兄夺位。
却也都与她无关了,今日是第十日,今夜她必要对皇帝动手,而后无论成败,她都会死去。慕烟望向周围的喧闹景象,听着人们欢乐的笑声,想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能看到这些了。
她此生第一次来到街市,是小时候与皇兄、萧珏一起,她还和皇兄萧珏约定了以后要常溜出来玩,那时年幼的她如何能想到,她这一生最后来到街市看烟火人间,竟是和萧珏的叔叔、启朝的皇帝。
暮春晚风轻暖,皇帝边说着旧事边看着身边的少女,有一句如被暖风挽在心中未言。多年前的他,以为自己走到问鼎天下这一日,必定是孤家寡人,会孤寒一世。但却不是,这一日真正到来时,他的身边有她。
记着上次小花朝夜他带她出宫时,曾想给她买支花簪,却因发生意外而未买成,皇帝就在此时携她走至一花簪摊,想在今夜再给她补上。但如今时节已是晚春,当时皇帝所看上的樱桃花簪等摊上俱没有,他只能另做挑选。
仔细择选一阵后,皇帝心内定了主意,令远跟在后的周守恩近前付账,自拿起一支淡紫色的丁香花簪,就要为少女簪在髻上时,却听她淡声说道:“我不喜欢。”
正在付钱的周守恩,立时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坏了,他悄抬眸光见少女神色淡淡地垂着眉眼,而圣上持簪的手僵停在她鬓边。心里暗敲着小鼓时,周守恩正捏着铜钱的手,也是进退两难。
皇帝在十日前是有让少女不必再以“奴婢”自称,但她照常恭谨,日常面对他总还是一口一个“奴婢”,皇帝听她这时忽然说“我”,一时怔住时,又见她在拒绝他的丁香花簪后,自从摊上拣拿起一支杜鹃花簪,就对着摊主捧着的铜镜,在摊边垂挂着的灯笼光下,将这支杜鹃花簪缓缓簪在鬓边。
对镜掠一掠鬓后,少女竟就自顾向前走去。一个宫女随侍天子出宫,却敢将天子撂在身后,即使她正受宠,这也太大胆了,何况她如今可还一点名分都没有呢。
周守恩几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女自顾前行的背影,想她先前那般宠辱不惊,这会却恃宠而骄到这地步,只觉她是不是疯魔了时,却又见圣上并未动怒,一怔后神色竟似饶有兴味,就唇际衔着笑意,负手跟走在姜烟雨身后。
春夜街市热闹,各家百戏乐舞摊子连在一处,人声鼎沸,笙歌不绝。街拐角处一胡伎摊前,不仅数名外邦伎人正围着篝火弹琴跳舞,打赏的路人也因被欢乐气氛感染,不自觉加入其中,同载歌载舞。
热闹的欢声像是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四周,将更多的人裹进这欢乐的声浪中,慕烟望着男女老少歌舞的身影,望着人潮中心燃烧的烈火,望着春夜里飞蛾正不惧烈焰地扑飞向心中的光明,用燃烧自我的死亡与今夜的喧闹盛大一同起舞。
一步一步,慕烟不禁越发走近人群,亦随乐声舞了起来。肢腰款摆、裙裳飘扬间,仿佛是她九岁前在燕宫最华美的春云台上起舞,又仿佛是在那之后,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她在牢笼的四方天幕下,一夜又一夜疯魔般独自旋转舞步。
眼角余光处燃烧的火光,似是她将死在地牢里时,皇兄执炬而来的明光,又似是她在奔赴白澜江欲与皇兄共死的路上被启军所擒,夜幕下远处水流泠泠泛着的波光。又也许都不是,那是从她出生起就在冷漠注视的漫天星子,她是谁,慕烟,姜烟雨,抑或就只是被弃在世间的一缕孤魂。
她为何出生,又为何活了这一十六年。若一个人无法自由选择出生与否,无法自由选择所能拥有的爱与温暖,那么能够自由地选择因何死亡、何时死亡,是否是上苍对她的怜爱?转啊舞啊,万千思绪似随她在颠倒旋转,仿佛这世间也在与她一同倾倒。
灼灼火光映照中,少女飘扬的舞裙仿佛是在热烈地燃烧,她舞步急旋,舞姿如飞,竟在黑夜里似比火光还要耀眼,将周围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像是蝶,是困在夜茧里的蝴蝶在火中飞舞,她鬓边花簪上的赤色杜鹃,红得像在滴血,随她舞步颤摇欲落时又似是燃烧着的火焰,似乎落到何处,何处就会燃起烈焰,随她舞步飞扬,这红尘万丈都会陷入火海之中。
似在破茧而出,在挣脱束缚燃烧时迸发出惊人的美丽,周守恩从前就知姜烟雨生得好,但生得好的女子宫中多的是,他也未觉姜烟雨有何特别,可这时却感觉到她似有一种无人可及的魅力。周守恩暗在心中咋舌,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至身前圣上面上,见烈烈火光正在圣上眸中燃烧。
越发旋急的舞步中,少女似体力难支,就要倾倒时,圣上大步近前,扶揽住她半边身子。少女就势靠在圣上怀中,面上犹因急舞泛着桃花色红晕,眸光亦漾着流转的火光,她微微喘气如兰,仰面朝圣上展颜而笑时,竟似有种勾魂摄魄的美丽,似蝴蝶终从茧中飞出,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夜色中展开了绚烂的双翼。
一旁周守恩只觉少女这会儿如是饮酒之人,似是有些醉了时,又见圣上动情地凝看着少女,火光中亦眸色如醉,想这二位是虽未饮酒,情已醉人了。
从繁华街头到在酒楼一角落座,这二位似还醉意未消。当不远处有真吃多了酒的狂徒,大声议论起关于圣上的种种流言,说圣上迄今未有子嗣是因身体有隐疾,使得他们这些侍奴个个后背都在冒冷汗时,坐在圣上对面的少女,却一手托腮,眸光流漾如星地望着圣上,吃吃地笑了起来。
周守恩见圣上本来微有羞恼地看了少女一眼,见少女仍似醉酒般笑靥如花,眉眼间也浮起笑意,语气无奈地道:“不是这样,朕……”圣上微一顿,一手越过桌面攥握住少女的手,轻声说道:“朕只是慎重些。”
真不似流言所说体有隐疾,皇帝迄今未有子嗣,只是因他在孩子的事上的确慎重。虽然作为一朝天子,应只想着多有子嗣就好,但皇帝在孩子的事上另有一番执拗心意,总认为孩子应当自出生起就得到父母真实的珍爱,而不是虚假的、可笑的。
皇帝未曾得到过真实的父母之爱。他的生母深深憎恨他,从怀有他时就想方设法要除去他,甚至不惜拼却她自己的性命,在无法成功后便日夜诅咒他无法降临人世。他的生父亦痛恨他,因他的存在使生母难产离世,生父恨他夺去了此生挚爱的性命,内心对他唯有冰冷的憎恶。他的养母亦恨毒了他,她在人前不得不将他视作亲子百般宠爱,然而那每一句疼爱的言语后都淬着怨恨的毒汁。他们皆恨他,他们皆希望他从来就不存在于世。
他们既不爱他,皇帝自年幼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爱自己,许多事上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在日常衣食上也总是挑剔不已,令魏博二公子纨绔骄奢的名声十分响亮。他已是竭力爱自己,可心却像是一只到处开裂的破瓮,无论这些年他如何用自爱去填,倒进去的水总会流出,瓮总是空虚,甚至即使他已得到了皇位,这瓮却似连天下都无法填满。
何时心意欢喜充盈,在她与他两心相悦之时,皇帝不禁紧握住她的手,想若是她,他不必慎重,因他与她若有孩子,那孩子定会得到父母真心的疼爱。
酒楼大堂的戏台上,正有伶人咿呀弹唱,一句“旦夕不相离,比翼若飞鸾”婉转缠绵着楼内飘逸的醇郁酒香,令人虽未饮酒,心却越发醺醺欲醉,皇帝凝看着少女道:“那日朕有听到你和韫玉说话,你说至死都不离开朕,是真的吗?”
少女嫣然颔首,“陛下若死了,我也不活了”,酒楼灯火落在她眸中,她眼波流转如揉碎了漫天星光,“我与陛下生死相随。”
第26章
亥正时,清晏殿灯火通明,周守恩见圣上沐浴更衣后,就走到御案旁,含笑凝看着案上铺洒的几张芙蓉洒金笺。似在思量也似心里已有决断,片刻后,圣上提起御笔,在其中一张笺的“俪”字上的画了一个圈,说道:“这是她的封号。”
因早就觉得姜烟雨该入圣上后宫,今晚又见这二位情意醉人,周守恩对圣上此刻这句话半点不觉意外,恭声“是”了一声,又陪着笑请示圣意道:“司宫台安排居所用度等需遵着位份,还请陛下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