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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每一声嗡鸣,都来得动人心魄。每一次避让与追击,都如同暗夜中的暧昧游戏。

  水花顺着刀沿甩落,砸上他手臂后破碎四散,她看见他双眼,冷淡之中,是被深深压抑的狂热。

  狂热于这把绝世美丽的刀,以及同样美丽的刀的主人。

  江琮觉得应该停止,但已经很难再停止。

  最后,在水花纷飞的山涧边,布满湿滑苔痕的石面上,他们气喘吁吁,对方衣服都已湿透,发梢也在往下滴水。

  天边有云雾在翻卷,一道光线隐隐破云而出,彼此都知道,紧接着日光便会显现。

  时间不多了,这一夜果然漫长,漫长到什么都来不及了断。

  泠琅看着江琮,他衣衫破碎了几处,那双像桃花又像凤的眼也如同沾湿了涧水,有湿润的渴。

  她自己也差不多,头发早就散了,衣领也不知何时开了道口,二人都很狼狈,但又十分痛快。

  如果这都不算痛快,那世上便不会出现棋逢对手四个字了。

  泠琅抬起手,当着江琮的面,哐当一声,云水刀落在石面上。

  随后,她走向他,带着未褪的热度和一身潮气一步步靠近。发丝黏在颊边和胸口,乌黑与雪白的对比鲜明无比。

  江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近,没有出招,也没有后退,他的目光顺着淌着水的发丝一路向下,而后骤然晦暗。

  泠琅走到他面前,在对方深暗的眼神中,一根根掰开了他握住剑柄的手指,手一扬,长剑与刀躺在了一处。

  “夫君,”她贴近他说话,语调因为激战劳累而有些慵懒,“可以说了吧?”

  手指抵上他胸口,她仰头看他:“反正几乎都被我猜透,何必还这样遮遮掩掩呢?”

  江琮低笑一声,他抬手将她湿发顺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垂,冰且凉。

  “夫人说得不错,”他哑声说,“我几乎被你猜透,实在是很心慌。”

  “所以说,北坡密林真的只是个幌子,里面其实空无一物,”泠琅摩挲着他胸口,漫不经心道,“圣上在找回里面的东西,而青云会也想得到。”

  江琮喟叹:“是的,而其中的关键,便是春秋谈。”

  他缓声道:“周厨子用母虫制成了春秋谈,又在造纸的过程中加入公虫,最后做出全天下只有一份的图纸——”

  “图纸空白一片,唯有浸泡过春秋谈的酒液方能显形。而图纸,便是北坡在守护的秘密,那里的东西已经消耗殆尽,必须要造出新的,才能守下这份基业。”

  泠琅觉察出什么:“青云会的武器,为什么会落入圣上手里?”

  她慢慢笑起来:“原来青云会最起初,竟是这般发家的么?只不过狡兔死走狗烹,反目成仇,不能得以善终了。”

  江琮温声附和:“夫人聪慧……现在,说说你罢?”

  他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她手腕,借着稀薄天光慢慢地看。

  “入海四十九,竟能被这样的手使出,”他轻声赞叹,往不远处瞥了眼,“那是把好刀,不应该随便扔于石上。”

  泠琅微笑着看他。

  顿了顿,江琮试探道:“夫人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

  “果真是这般?”

  “如你所想。”

  “……”

  “怎么了?”

  “有些意外。”

  “为何?”

  “刀者其人淡泊温厚……怎会有这样的……嘶……”

  泠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抬头望了望天。

  “不能再逗留了,”她哼了一声,“我猜,天亮了还有一场好戏可看。”

第33章 花间蕊

  泠琅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琮。

  青年正以一种类似于蜷缩的姿势半跪在石上, 发梢的水流淌到眼角,又从下颌滴落,砸到覆了青苔的石面, 开出一点水花。

  他看上去像想要控诉些什么, 却又无力出口,只能用这种憋屈又不甘的眼神,一边忍痛, 一边咬牙闷声。

  “夫人这一下,颇有泰山厚铁掌的意味。”他挤出这句不阴不阳的赞美。

  泠琅低着头笑:“夫君,得亏我留了个心眼,不然这回还真被你骗了去。不好好伺候一回, 指不定以后再来一出呢?”

  江琮面色苍白:“倘若我闪避不及时,日后夫人倒是想伺候也无法了。”

  泠琅作恍然大悟状:“这是想一劳永逸?我愿为此效力。”

  江琮强撑着站起,他身形有些摇晃, 还未站定, 见到泠琅抬手, 居然下意识避了一下。

  泠琅微笑道:“我只是想搀扶夫君, 这般怕是做什么?”

  江琮任她把住手臂, 不躲不挣,竟有些颓唐意味。

  “夫人这般记仇小气,以后可怎生是好。”

  “夫君知道如此,今后便少耍把戏。”

  “我……”

  二人鬼鬼祟祟, 趁着天未亮日未升时溜回房中, 各自擦干收拾后,又要来热水浸浴。

  世子夫妇为何大早上就要这么多热水?三冬不知道, 也不敢问, 只老老实实按要求办了, 出门对绿袖使了几个你知我知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泠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奔走搏斗了一整夜,正是疲乏困倦的时候。如今将身体浸在水中,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温柔地抚慰,不由惬意长叹一声。

  四周氤氲升腾着水汽,她靠在浴桶边缘,翻看自己右掌心。

  那道伤痕,竟然没有裂得太深,是浅浅的褐色,已经又有了重新愈合的迹象。

  兰蝎膏真是好东西,她闭上眼,用手臂拨弄着水花,在心中慢慢盘算。这种专治跌打损伤刀剑血痕的膏药,怎么会被一个体虚孱弱的世子使用?关于他的伪装,其实早有蛛丝马迹。

  只是她自己在侯府中都忙于演戏,所以无暇静心考虑这些罢了,而他想必也是这般,才未瞧出她的破绽。

  刀者的死,是真的与青云会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她原本以为,顺着那把匕首的线索顺藤摸瓜,总能沿波讨源,寻得答案。但——

  一开始,她是完完全全的无牵无挂,即使在侯府如履薄冰到了极点,心中始终有一份狂妄在,被发现又如何?打不过还跑不了吗,大不了从头来过。

  就算前日和江琮撕破脸皮在林子里打作一处,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互相把持着把柄,你来我往而已。

  直到黄昏时,她在水崖边看见了那个女人,才真正意识到这趟水,比她想象的深得多。

  那是什么样的气度?一身布衣,未施钗环,简简单单地负手立在那里,就已足够让人心生畏惧迟疑。

  更别说周边层层山影中,还藏匿着静默无声的剑或戟,尖锋或许从事始终都对准于她,而她却如羔羊一般茫然无知。

  同女帝的偶遇促使泠琅发生转变,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她深刻意识到春秋谈牵连如此之广,必须按捺本性,谨小慎微,才能博得机遇。

  所以在江琮同俘虏轻言细语的时候,她将刀柄攥得都快碎了,也不过一句老实点。

  要是从前的她,不可能这般轻巧放下。

  没办法,泠琅知道他掌握的东西比自己多得多,知晓的信息更是天大地别,若想成功攀附拉扯住这条过墙梯,必须展现足够的价值与诚意。

  他想瞒骗她,她就用刀锋告诉他这不可能;他想抛弃她,她却率先扔了武器,手无寸铁地一步步行到他身边。

  她还是喜欢惊险,喜欢下赌注,并且从对方深暗的眼神中看出,她果然赢了。

  要一个用剑的人顺从地放弃他的剑,并不容易,但她还是赢了。

  从此前的虚与委蛇不同,这日的天明亮之后,他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

  即使彼此仍有诸多秘密,但这一夜过去,一切便有了新的意味,所有的试探和周旋可以更明目张胆。

  忍耐,忍耐,这是李如海从前告诫过她千百遍,却难以习得的东西。如今必须镌刻在心底,时时警醒,刻刻谨记。

  她愿意蛰伏那么一段时间,这不算什么委屈。

  青云会。

  众所周知,这个神秘的组织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奈何它过于隐蔽强大,所以一直无法完全拔除。但如果当初它兴起之时,其实有女帝的暗中支持,那一切便迥然不同。

  无非是些狡兔走狗,鸟尽弓藏的俗套故事,女帝从来不是什么仁爱慈厚的帝王,从如今仅存的开朝功臣泾川侯府便能看出。

  春秋谈,关乎青云会当初为女帝铸造神秘武器。

  武器被锁在北坡密林,这消息在坊间算是心照不宣,如一把悬在头顶,时时威慑的利剑。人们知晓它的威力,便会少了很多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

  倘若那里其实已经是一具空壳呢?重兵把守着的,不过是一个粉饰太平、维持表面的谎言。

  谎言迟早被拆穿,而女帝绝不会想看到那一天。

  这是从白鹭楼苍耳子说的话,以及同江琮交锋的只言片语中推断而出的。回来的路上,她又问了一遍,换来对方的默认。

  这着实让她心底一寒。

  “那件武器是什么?”

  “全天下大概只有圣上,以及当初春华门那一战的人知道。”

  “春华门那一战……不是几乎死伤完全么?”

  “夫人知道这个,便不必问我。”

  “……”

  “武器没有了,当初记载着铸造方式的图纸也空空如也,需要春秋谈来使其再次显形,”青年温声说着,“夫人想来已经知道,这会关乎什么?”

  “夫人想为父报仇,可这背后牵连的太多,已经不是一刀下去就能解决的事。”

  “你真的准备好了吗?那或许是无法想象的牺牲。”

  他注视着她,神色平淡,语气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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