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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东墙之隔腊梅未残, 红得似火,将亡前盛烈地烧着,连天也燃起来, 烧出红彤彤晚霞,绝势浩大。

  一阵风过, 把两片质地不一的裙纠葛起来, 晴芳素腰轻折,将箫娘通体打量,连番赞叹,“啧啧,你如今真是不一样了, 穿的这料子、这针脚,少说一二两银子吧?”

  箫娘轻抬下巴, 虚荣心水涨船高,“这一身二两八钱呢, 不算头上戴的。”说到此节,她拽一下她的胳膊,脑袋贴近, “你们姑娘没问我往哪里去了?”

  “问是问了, 我按你说的, 只说你在旧花巷内寻着门有钱的亲戚, 投奔亲戚去了。嗨,你放心,我晓得你的顾虑, 只怕你与那仇官人的事情传到表姑娘耳朵里, 她给你使绊子嘛。我不会走漏风声的。”

  “倒不是怕辛玉台, 只是你们姑娘到底是她的亲表姐, 叫她晓得了,夹在中间,不好处。辛玉台,哼,我还巴不得她晓得,气死她我才高兴!”

  晴芳倒替她辩驳起来,“这也怨不着你呀,你们老早就相好的,若论个先来后到,你还占理呢。男人家,尤是像那仇家这样的,谁不是家里妻妾几个,外头老婆小的几个?就是你说的,怕她哪样?犯不着这做贼心虚穷街老鼠上不得大殿的样。”

  箫娘哈哈发笑,浑身珠饰哗啦啦响,“辛玉台倘或晓得我背后偷了他的汉子,指不定日日请姑子做法事害我呢!”

  “该着她倒霉!我想着就痛快。”

  二人且行且说笑,片刻踅入绿蟾闺房,见她穿着崭新绿罗长襟,雪白的裙子,喜滋滋榻上迎来,“说是你往旧花巷投奔亲戚去了,到底脚程也不远,你怎的不想着来瞧我?”

  箫娘如今穿戴体面,与她不差一二,自然跟着硬气起来,不再坐杌凳上,与她相牵着榻上对坐,“刚到了亲戚家,就赶上年关,总是忙些。正月里一过,我就想着来瞧姑娘。哟,姑娘像是丰腴了些,这个年过得好呀。”

  说者无心,绿蟾却听出些弦外之音,腮上飞霞,婉媚含娇地嗔她,“愈发伶俐了,说这种话。你如今日子好混了,还往各家门户里走动着寻活计做么?可得功夫替我做?”

  箫娘笑笑,“有的是功夫!年前元家的活计我也还做着呢,姑娘什么活计,只管托给我。”

  绿蟾拿了几团彩线出来,竹筐搁在裙上拣,“开了春,热起来也就是三四个月的事情,你还替我做些汗巾来。再替我挑挑,要打个笼扇坠的络子,什么颜色配着打好?”

  “谁戴的呢?”

  “一个我父亲使,一个……”绿蟾羞答答地抬眼,又娇怯怯地垂将下去。

  箫娘顷刻懂了,挑了一团黑线与一团金线,“这个给老爷打好,又大方又尊贵。”再拣一团靛青的,“就用这个单色打一个普通的他佩着,他惯常使的扇子,扇面都是山水的,颜色杂了,反不好看。”

  “亏得你,要是我,只想着拣鲜亮的要紧。”

  两女又说一阵子话,眼见天色将倾,箫娘辞将出去,绿蟾在榻上低着脖子打络子。

  手脚倒快,天黑便打了那靛青的出来,赶上晴芳进来附耳与她嘀咕两句,她便起身,点灯笼跟着晴芳往后门去,也不要丫头跟随。

  杂间里亮着一圈灯,黄昏近黑,天透着昏暝的幽蓝。初春风带凉,何盏只穿一件月魄色苏罗道袍,扎着幅巾,听见秦淮河岸隐约谁人吹玉箫,杳杳渺渺,低沉沧桑,把风吹得更凉。

  他走到紧闭的窗前,剪着手对着月白的茜纱吟一句苏轼的词:“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①……”

  恰值绿蟾门外听见,赧容含笑,推门进来,“谁说是‘风敲竹’?可不就是我来了么?”

  月色溶溶,落在兰堂,照得佳人脸上似蒙着一层细纱,柔软朦胧。何盏呆望两眼,上前两步,“你怎的穿得如此单薄呢?虽说开了春,到底残寒未尽,染了风着了凉,如何了得?”

  绿蟾拈起他胳膊上的衣料搓一搓,又见衣襟里头只掩着一层中衣,嗔怪道:“还说我呢,你也穿得这样薄。”

  “我是男人,受得风吹。”

  入了春,杂间内便不点炭盆,风细细透纱窗,何盏坐在榻上,横竖觉得凉,不放心,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做什么。

  绿蟾在那头歪着眼瞧,倏地瞧见他胳膊一反,脱了外头的道袍,慌得她脸上噌地通红,眼不知该往哪里放,跼蹐不安。

  她正羞得脑袋抬不起来,那件道袍却似片软云罩来她肩头。何盏穿着单薄的中衣裤,带着薄红的脸坐回对面,“你披着,仔细受凉。”

  “那你呢?”

  “我不妨事。”他笑笑,胳膊搭在炕桌上,鼓起莫大的勇气,去抓她的手,顷刻又放了,“你的手真凉。”

  绿蟾觉得自己连手带心都烧起来,血液也滚烫。她缄默着,偷偷斜眼窥他,羞涩的目光像一缕切切的期待。

  何盏时常叫她这眼神看得摸不着头脑,此刻却陡地开了窍,俯过炕桌,往她额上亲了一下,脸悬在她的脸上,明察她的眼睛。

  里面有一点惊惶、一点无措、一点害怕,唯独没有一点怪罪。于是他笑笑,“我这不算唐突你吧?”

  绿蟾脸涨得通红,却被他逗笑了,手背遮着嘴,“真没瞧出来,你这人,竟然有些傻。”

  何盏不知是臊的还是羞的,血从心底涌到脖子根,泛到耳朵上。顶着两只红彤彤的耳朵,再俯低下去,这回亲了她的嘴,“这样呢?”

  他挪了下胳膊,不留神碰到银釭,火炷轻弹两下,跳在绿蟾眼里,心也跟着聒噪地跳动起来。她仍微仰着脸,好像脑后有一朵软绵绵的云,她不由地想倒下去。

  此刻两个人都缄默了,不奇怪,他们在这间隐秘的杂间,多数都是缄默的。多数都在偷么地你窥我一眼、我窥你一眼,好像万语千言,都在缱绻怯怯的目光交汇间。

  夜风徐徐,吹散了眼,吹到那厢,也是同一轮圆月。二月中旬,月亮像被过去的冬雪洗净,白的剔透。

  箫娘夜来无事,不到二更,睡又不好睡,穿着丁香色的寝衣起来,把妆奁最底层的几十两碎银倒出来,搁在炕桌上数来数去。

  自打搬到听松园来,衣食不缺,偷么着典东西,也典了近七十两的银子,统统叫她藏到床底下。

  就案上这些,不知是席泠给的缘故,还是箫娘本身爱财如命的缘故,总是舍不得花,像宝藏似的把这些散碎收在妆奁里,时不时倒出来守财奴似的数一数,一数就高兴半日。

  细数两遍,听见廊下有动静,她立时把银子收回妆奁,打帘子踅出外间。果然是仇九晋推门进来,带着倦色对箫娘笑意笑,“为着往辛家过礼的事情,在家中被母亲绊住了脚,这时候才来,你睡下了?”

  箫娘倒了盅清水与他,同在榻上坐,“这年节才过,好容易歇几日,就开始过礼了?”

  “请人掐算的日子,就是这月过完六礼。”仇九晋渐扫疲惫,胳膊肘撑在炕桌上将她的腮掐一掐,“你这两日在家做什么呢?”

  她将来往席家的事情隐去不说,“就是闲着呀,我能有哪样忙?”

  仇九晋抱歉笑笑,“对不住,叫你时常独守空房。过礼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忙什么,只是都要叫我晓得,母亲便将我困在家中。我不在,下人们可好?”

  “都好,没什么讲的,伺候我又不费力。”箫娘眼皮子剪一剪,眼里倏地散出精光,“你家送的聘礼,都送些什么?”

  “左不过是四季衣裳,一些首饰、料子、现银子。”

  “折算多少钱呢?”

  “千把两吧。”仇九晋歪在榻上散漫地笑。

  箫娘却一霎提起精神,“千把两!啧啧啧,到底是你们官宦人家……那他家陪多少呢?”

  仇九晋把身子歪一歪,瞧她目光烁烁,心里没缘由地生出一丝厌烦。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对钱财的热衷,业已超过对世间一切的热爱。他想不通这变化从哪里来,但她确实与从前那个千娇百媚吟唱风月的姑娘判若两人。

  好笑的是,箫娘并不觉得自己有了变化,她仅仅认为从前是自己年少无知的傻。

  她一再兴兴追问,仇九晋只好轻叹,“我也不晓得,要届时看了他们家送的礼单才清楚,总不好叫我们家张口去问吧。”

  “是不好问的。”箫娘把唇角一撇,望着对面银红的纱窗慨叹,“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你们这些人成个亲就是千把银子的往来,我们这些,呵、几两银子就卖了命。”

  提起这个,仇九晋端正了身,“你的身契去管席泠讨了么?你已是我的人,身契还在他手上,成什么样子?”

  箫娘眼色闪烁一下,委委屈屈地转过脸,“我前些日子去讨了一回,他非说不卖,我有哪样法子?你别急,泠哥儿人是好的,就是脾性有些怪,越是跟他反着来,他越不喜欢。你等我再去劝劝他。”

  两帘睫毛无辜地扇一扇,就扇出仇九晋阔别几日的相思意来。他还是难逃她猫儿似的纯真俏皮,折腰勾着腿弯将她抱起往卧房行去,“再要不来,你同我说,少不得我打官司判他个霸占民女,把你身契抄了来。”

  这话像是抚着了箫娘的逆鳞,她忽然由衷地有一丝反感,反感他也坠入俗流,像官场上每一副以权谋私的嘴脸。

  或许他们都过于自私霸道,无奈自己随波逐流,却仍然要求彼此坚固地站在当初,不受任何苦风酸雨的侵蚀。

  枕畔斜看,窗外月冷,芭蕉浓阴在银红的茜纱摇曳,时过境迁的风没法把景致固定。

  仇九晋将箫娘搂在怀里,他的声音还有些喘息未平,黏在唇间,“你再有个孩儿就好了,我总在想,从前咱们的孩儿是什么模样。我听下人说,是个男胎?”

  “男胎?”箫娘抬起眉眼,额心聚疑,“谁瞧出来的?我瞧着就是一团血糊糊的东西。”

  闻言,仇九晋垂了目光,她神色淡淡,真像说起个“东西”。

  他轻攒眉头,“你没瞧过么?我那回从我母亲口里听见原委,把当时堕胎的下人叫来问话,她们讲,孩儿业已成形,是个男胎。”

  箫娘回想片刻,满不在乎地扯了下唇角,“我当时肚子痛得要死,流了好些血,哪里有功夫瞧别的?只隐约瞧见她们拿出去,血糊糊的一团。”

  她再回想,记得腹坠的痛,刺骨锥心,以为要死了,又没死,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从此后别的就都不大在意了。

  仇九晋却很在意她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好像她天生缺乏一个女人的母性。

  他将她更搂紧几寸,可仍然觉得,从前那个纯真得纤尘不染的她在从他的臂膀间流失。

  细如微尘的变化和与日和煦的春光一起递进,听松园的日子宽裕得像时光,仇九晋多数忙着衙门与婚姻大事,两三日得空来歇一晚。他不来,箫娘捞钱更便宜了,指使管家买这买那,买回来偷偷又往外典。

  也更有闲暇,得空将手上的活计做了,今日往陶家、明日元家,东家走西家窜。

  这日是将柏五儿要的几个四季花色的香袋子送去,柏五儿收了,使丫头拿了二钱银子与她,打趣说:“我听见说你投奔了门富裕亲戚,还没贺你呢。你如今也体面起来,我这些,你恐怕瞧不上。瞧得上好歹就收了,往后还是照常来往。”

  谁也不清楚箫娘到底投奔了户什么亲戚,只看她身上穿戴得好了,就当是寻常买卖人家,仍旧瞧她不上。

  箫娘可不会轻视钱,管它多少,先接了来,连福两个身,“谢姑娘想着。嗨,就是飞到天上去,也是地里出的野鸡,哪能忘了根本?姑娘有活只管分派,我无不尽心的!”

  柏五儿看她也是千年的野鸡难成凤凰,倒有两分赏识她的自知之明。复使丫头取了幅字、一匹素绢来,“我母亲夏天的寿辰,我抄了本经,你虽不识字,照着绣就跟绣花样子似的、绣在这绢子上,给她老人家做套寝衣穿。余下的料子,你自家留着裁件贴身的肚兜也罢,做手帕汗巾也好,随你去。”

  箫娘接了那字一瞧,倒不难,忙应承,“姑娘等着吧,我做好了送来。”

  未几箫娘随丫头辞出去,满园子转眼睛,偏寻不见他家三娘四娘的影子。正苦于没个缝隙钻营,可巧在角门上撞见徐姑子。

  那徐姑子这日是将菩萨座前镇了九九八十一日的经文送来给太太。得了两匹料子,抱在怀内,要往上元县去,正愁没个车轿,迎面瞧见箫娘,欢欢喜喜地招呼,“阿弥陀佛,好歹撞见你,你这日叫了车马来没有?”

  箫娘套了听松园的马车出来,忙应,“你是几世的修行,有善报,缺什么有什么。喏,我的车马在那里,我送你去,正好我也回。”

  一姑一俗相搀着上舆,车内款叙片刻,徐姑子瞧见她接的活计打趣,“你有了好去处,还这样各家走跳做什么呢?真是累死的骡子,一刻歇不得。”

  “哎唷,你听人打胡乱说!我不过是寻着门远亲,在他家混吃混喝,未必还有闲钱帮贴我?我不绸缪,哪日叫人赶出来,我哪里混饭吃?”

  箫娘嬉笑着翻翻眼皮,垂下来瞅见手上的经,脑子一转,借故与她搭话,“你瞧柏家太太,还真是礼佛之人,连寝衣也要绣上经,真是再虔诚不过了。阿弥陀佛,菩萨多保佑她老人家才好。”

  “太太不必讲,心里虔诚,香油也舍得添,布施也舍得。”徐姑子论起来,就把柏家众人都品评了一番:

  “老爷么,虽不大得闲,正月十五也不少我们;二娘不管事,也舍些;四娘也不必讲,如今当了家,菩萨面前益发舍得供奉,就不为她,为了她那个小儿,也得多虑些。下月初三四娘还许了场法事,求她的小儿平安,要带着往我们庙里去;独三娘……吝啬些个。”

  箫娘将这则讯息记在脑子里,睐望她撇着唇角,心里暗暗好笑,难免宽慰两句,“三娘膝下无儿无女,叫她求菩萨保佑哪个呢?你没瞧我都不往她屋里去,晓得去了也讨不着哪样好,不如不去省心。”

  “是这话,三娘穷苦的出身,家里有两个混账老子兄弟,在外头吃喝嫖赌,没个正行,没了银子,只晓得朝她伸手。她不紧着些过,哪里来的钱贴补他们?”

  箫娘摸清底细,轻点下颌,“嗳,你到上元县哪家去?”

  “乌衣巷定安侯府虞家。”

  惊得箫娘噌地抬眼,把她照一照,“不得了,你还往侯门走跳?”

  “她家老太太也许了经唱诵。”徐姑子兀的得意起来,袅袅端起腰,“你不晓得,天子脚下回来的,那气度,真是不一般。他家还有位千金小姐,相貌算得绝色,你瞧柏姑娘好吧,人家比她还好上许多呢!可惜姻缘还没个着落,老夫人时常叫我们去唱诵唱诵,求个顺遂婚姻。”

  “公侯小姐,还怕没个好姻缘?”

  “嗨,世人都是抬着眼睛看人,你瞧着咱们南京这些五六品的大人不得了,人家可不放在眼里。凭你多好,总不如他们的意。”

  二人闲说闲话,个把时辰,马车已钻进乌衣巷,旧日王谢家,今朝锦侯堂。

  高高的院墙下开了两处角门,阵仗就比别家大。箫娘望着徐姑子进去,见有户角门启开,连“吱呀”声亦比别处动听。

  送毕徐姑子,箫娘转回听松园,搁下东西,忙不迭换了衣裳,要往席家去,使丫头外头请软轿。

  丫头软玉收捡了她带回来的料子,跟进卧房,“奶奶才归家,又忙着哪里去?”

  箫娘正系衣带子,闻言慢下手脚,望着她笑,“我往元家去,他家太太小姐前几日使人寻我去说话,怎的?”

  “不是我多嘴,奶奶外头去得也太勤了些。”软玉搁下东西,拿着支鸡毛掸子四处扫灰,“我伺候奶奶也近二月的功夫,与奶奶也说得上几句话,因此要劝奶奶两句。爷虽不常在家,奶奶也该本分在家守着。到底是爷的内眷,在外头闹出哪样笑话,爷脸上也无光。”

  箫娘转回身整拂衣裙,镜里暗窥她袅袅婷婷的身姿,“这话……是爷叫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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