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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怎么这样冷?”

  说着,便将怀里手炉放在榻上,将靳濯元的手覆在炉壁上,用自己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一直捂到温热,才缓缓站起身子。

  就他这幅身子孱弱的模样,陆芍实难将他同阴鸷凶残的东厂厂督联系起来。

  “他用药了吗?”

  诚顺指了指小几上的药碗,药碗里盛着褐色的药汁,早没了热气:“药性烈,厂督尚未进食,用药怕伤了脾胃,也就耽搁了。”

  闻着熟悉的药香,她有一瞬记起已故的祖母。

  去岁时,祖母染上重疾卧病在床,夜里喘气声重,就连开口说话也是费力的,陆芍笨手笨脚,素来不会照料人,但能亲力去做的事,从不假借他人之手。后来祖母过身,她便想着,当时若能再将祖母照料得好些,祖母兴许还能捱到天暖柳枝抽芽的时候。

  陆芍怕那些个凶神恶煞之人,却也对病弱的人心生怜悯,她嘱咐诚顺道:“你将米汤温温,端来屋里。总不能不吃的。吃了药才能好起来呀。”

  诚顺有些怔忡,底下的人试了好几回,都没能将米汤喂进去,她是国公府出来的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何照料人都不知道,还能给厂督喂药吗?

第6章 竟不知提督府的日子过得这……

  饶是如此,他也仍依照陆芍的吩咐,着膳厨温了米汤。

  米汤用紫檀木托盘端着,送入屋里。陆芍向云竹要了个软枕,诚顺紧跟着上前搭手,动作轻缓地扶起榻上的人。

  陆芍端着瓷碗,见诚顺只是将软枕放置在他的脖颈处,讶然道:“小公公,这太平了,不好吞咽的。”

  底下的人规矩惯了,就连喂汤喂药也是轻手轻脚,纵使喂不进去,也不敢使用蛮力。反倒是陆芍,没见过厂督平时的阴狠,反倒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劲儿。她来时还谨小慎微,生怕屋里的人将她生吞活剥,不过一会儿子功夫,却甚么也不怕了。

  诚顺又将人扶起来了一些,随后退到一侧,给陆芍腾出位儿来。

  陆芍坐在床沿处,就着昏暗的油灯打量他恰到好处的轮廓。一直等到手里的米汤不烫口,才伸出两根细嫩的指头托住了他的下颌。

  手腕送力,靳濯元被迫仰头,诚顺心里一颤,手里的油灯蹿得又细又长,哆嗦地说道:“姑娘,轻些。厂督身上有伤。”

  陆芍笑了笑:“不妨事的,我心里有数。”

  下一瞬她便捏着靳濯元的两颊,将米汤送了进去。

  又或是说,灌了进去。

  诚顺一手撑着小几,吓得腿都软了。他伺候厂督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谁敢这么折腾这位祖宗的。

  靳濯元瓷白的面上陡然多了两指红印,等米汤喂完,竟是闷闷地咳了两声。

  因着两声咳嗽,诚顺的额间立时沁出一层细汗。

  他抬手拭汗,心里早将各路神明都拜了一回,只盼厂督醒时万万不要记得这事,便是记得也不要牵扯到他身上来!

  陆芍搁下瓷碗,浑然不觉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眼里掬着笑意,转身对诚顺说道:“这样便好喂些。厂督适才喝了米汤,若要用药最好再缓上一刻时辰。屋里有伺候的人吗?可以依照我那法子给厂督喂药。”

  屋里伺候的小公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茬,。他们厂督惯是记仇,先前有宫人伺候不周,端着银盆泼污水时,恰巧溅着厂督衣角,那宫人哆嗦着下跪,知道难逃一劫,只求来个痛快。

  而他却是清浅笑着,慢慢悠悠地拨动着指节上的白玉指环,不说放过他,也不说如何处置,就这般慢慢碾磨。

  宫人捱不住焦灼,一口气缓不过来,昏厥过去,厂督便命人灌了一桶污水,生生将他胀醒。

  犯了事落在旁人手里横竖不过一死,跟在厂督身边伺候却要生一个七窍玲珑心,他搓磨人的法子千千万,别到头来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屋里伺候的人敛声屏气,往后退了几步,屋里静得只剩油灯“噗噗”燃烧的声响。

  陆芍心里纳罕,这喂药也不见得有多费劲,不过是用指腹捏住两颊,教他张嘴罢了,他们避那药碗如避瘟神,仿佛碰上便要沾染甚么了不得的麻烦。

  诚顺搬来个紫檀有束腰嵌玉镶鎏六方凳,凳面上系着能隔冷气的紫红色锦垫:“姑娘站累了,先歇歇吧。”

  陆芍累了一日,原是做做表面功夫,瞧上一眼便要回去的,现下屋里人却大有不放她走的意思。

  屋里有个唤作福来的公公,在诚顺底下办事,他见诚顺搬来方凳,便壮着胆子求到:“底下的人手笨,实在不会喂药,求姑娘好事做到底,一并将药喂了吧。”

  借他们百八十个胆子都不敢去捏厂督的脸。

  陆芍不善推却,想着不过再等片刻的事,也就应下了。

  屋内没有交谈的声音,皆是规规矩矩地站着,诚顺替她碾磨茶饼,将碾碎的茶饼置于兔毫盏中。

  大梁已不饮茶饼,市面皆是条形散茶居多,散茶冲泡简单,只需以水洗茶,洗去污垢冷气,第二回 冲泡出的茶水便可饮用。

  陆芍却见诚顺拿起了茶筅,动作娴熟地打起茶来。

  “公公不必这般讲究。虽说点茶是文人美学,可大梁早不兴这个了,条形茶喝起来多便利呀。”

  诚顺笑着,手里的茶水渐起沫饽:“姑娘有所不知,厂督平时都是这般吃茶的,屋里贮藏的也全是些茶饼。”

  点茶放在闲暇时间是雅趣,可也不能随时随地都是这样的吃法。说得好听些是讲究,说得难听,就是桩麻烦事。

  陆芍心里这般想,嘴上却说:“厂督好雅兴。”

  她惴惴不安地度了一日,生怕这位督主大人是甚么鬼怪邪魔。入提督府后,瞧见他的容貌,便觉得他也不似外头传得这般邪乎,当下又听闻他的兴致,反倒觉得他如入仕的文人才子一般,是个清贵华然的。

  诚顺听了,只是笑而不语,不出一会儿,就将紧咬盏沿的茶水端至陆芍面前。

  陆芍闻着清香抿了几口,一手撑着脑袋,身子疲累地盯着将要燃尽的线香出神。

  大约过了半刻后,她喂完了最后一汤匙药,又嘱咐了些不要受凉的话,便由诚顺领路,回了听雪院。

  屋里除了流夏,还多了个云竹,云竹伺候陆芍洗漱,流夏则捧着汤婆子整理被褥。

  乌黑的长发散在雪白的中衣后,她方才漱了口,娇嫩的唇上水盈盈的,用帕子压去后,开口问云竹道:“你来提督府多久了?”

  云竹接过那方手巾:“回姑娘的话,去岁才来。”

  “那日子不算太长。”陆芍捻着半月形玉梳,就着荼蘼露软膏,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乌黑长发:“你先前是在厂督面前伺候的吗?”

  她问这话是想探探厂督的脾性。

  云竹摇了摇头:“厂督素来不用女使,在厂督跟前伺候的,大多是司礼监的公公,轮不上我们的。姑娘没来之前,我管府上蜜饯果子采买。”

  陆芍梳发的手一顿:“府里都是司礼监的人?”

  “不全是。诚顺公公和福来是司礼监来的,余下的各有各的来处,姑娘去主院时瞧见的守卫,便是锦衣卫的人。只因厂督大多时候都住禁中,不住这儿,这回养伤,圣上体恤他用惯了司礼监的人,这才将平日使唤惯了的调了过来。”

  “住在禁中。”陆芍喃喃着:“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去过禁中。”

  云竹抿唇笑了笑,她以为贵胄人家来的姑娘,初入府里总是要摆女主人的架子,这厢都准备好接受训示,谁料这位小娘子非但待人宽和,还是个没心眼儿好相与的。

  她搀着陆芍去安置:“往后跟着厂督,便能去了。”

  *

  大清早天未破晓,流云还是雾沉的模样。主院里灯火通明,油纸覆盖的窗子上倒映出几个慌乱的黑色身影。

  诚顺在屋外来回踱步,屋子外乌泱泱跪了好些人。他指着领头的,尖着声音骂道:“没用的东西,喂个药都不会!”

  那个太监低下头去,几乎伏身在地面:“奴才是学着陆姑娘的手法喂的,不曾想会出错,伤着督主。”

  “那就是手笨!这双手既派不上用场,还留着做甚么?福来。”他挥了挥手:“拖出去砍了罢。”

  福来垂手站在一侧,闻言,只是给底下的使了个眼色,凄厉的声音顿时惊飞站在枝头的几只山雀。

  屋门被推开,出来的正是提着药匣子的医官。

  诚顺拱手问病情,医官如实回禀道:“触及旧伤,伤口又裂开了。好在身上毒素早早清褪干净,并未有险情。那裂开的伤口我也重新敷了药,往后喂药时小心些,切勿压着碰着,应当也就没甚么大碍。”

  “那何时能醒?”

  医官摸了摸胡须:“余毒余热都消净了,依照我开的方子才吃上几帖,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就当转醒。”

  诚顺摸出银锭子,交在医官手里,医官收了足量的银钱,心里头乐,便又好意嘱咐:“用药次数要足,切莫少量少次。”

  福来将人送至府外,回院子时,却见诚顺抄着手满面愁容地踱步。

  “喂药本身就难,这会子碰不得扶不得怕是更难了。”

  福来是个小人精,头脑也灵活。他那双眼咕噜一转,心里便有了主意。

  “咱到底不够细致,不过小的瞧那陆姑娘手法熟稔,想必先前就有照料人的经验,不若还是问问陆姑娘有没有其他法子?

  诚顺斜睨他,一眼看穿他心里的小九九,这哪里算得是甚么好主意,不过是不愿担责,将这事丢给陆姑娘罢了。

  他瞥了一眼屋檐上翻滚的黄澄澄的朝阳,不耐烦地摆手。福来心中了然,立时躬身,从月洞门退了出去。

  听雪院里,女使端着物什逐一伺候陆芍晨起。陆芍怔愣地坐在床沿,一手捧着热茶,一手捧着暖炉,就连衣裳都是事先用香熏过,贴在身上温温热热,不觉半点寒意。

  她没嫁来之前,还以为是虎口狼窝,竟不知提督府的日子过得这般舒坦。

  差不多穿戴整齐,云竹便招呼着女使搬来食案。揭开一瞧,各式粥饭点心,都是时下最受欢迎的。

  陆芍咬着竹箸,正思索先吃些甚么,外头便想起福来通禀的声音。

第7章 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连……

  陆芍还未来得及喝上一碗鱼粥,就被福来公公请了过去。

  清早未出太阳,寒风扑面而来,她缩了缩脑袋,将小脸埋在斗篷两侧的白绒里,至主院时,面上像扑了一层胭脂,像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诚顺候在院外,远远瞧见那抹喜庆的红,有那么一瞬像是瞧见了救星。

  “大清早的,劳烦姑娘了。”

  陆芍倒是没说甚么,流夏却有些护主心切,小声嘀咕着:“府里连个喂药的人都没有吗?我家姑娘早膳未用一口就被人硬拽了过来。”

  诚顺耳尖,狠狠剜了一眼福来,只觉他办事不够妥帖,医官开了新药,药还在炉子里煎着,不急在一时,让姑娘用个早膳能耽搁多少时辰?

  “着膳厨重新预备一份,端到主院来。”

  福来嗳了声。

  陆芍随着诚顺入院子,路过月洞门时,忽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她蹙了蹙眉,捻着绢帕掩鼻,小脸不自觉地皱成一团:“公公,好大的味儿,可是出甚么事了?”

  陆芍问时,他差些反应不过来,后来记起晨时有人办事不力,被他砍去手脚,陆芍问得那味儿,兴许就是还未散去的血腥味。

  诚顺跟着厂督从白骨露野里来,早早闻惯了,可这姑娘却是打高门宅院里来的,平日兴许都没瞧过鱼血鸡血,更遑论是鲜活的人血,如实而说,只怕将人吓着,便扯谎道:“是厂督旧伤崩裂,又见血了。”

  陆芍并未起疑,来时福来就同她讲,底下的人手笨,喂药时不小心扯着伤口,旧伤复发,换了好几块棉纱才止住血。

  “道是我不好。”她垂着脑袋,有些自责:“我既以冲喜的名头入提督府,自然是盼着厂督能好起来。眼下厂督还躺着,照料他的事原就应当我来。想是我起得晚,贪睡了一程子,这才让他多吃了苦头。”

  诚顺抬眼去瞧她,厂督遇刺不久,便有人抹着眼泪儿来探望,见过太多逢场作戏、惺惺作态的人,他试图从陆芍面上捕捉一丝半点的虚情假意,却发现,陆芍的那双眸子像是冬日的第一捧雪,干净明亮,没有一丝作秀的痕迹。

  他推开屋门,搀陆芍进去:“底下的人吃白饭,不关姑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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