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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相比同样是西北道上的凌河裴氏,在近百年前,家主尚公主后,便入主长安,成了李氏皇朝的新贵。后代子孙亦接连结亲于皇室,裴朝露的姑祖母便是先帝的德妃, 其父裴松亦是尚公主,她自己二嫁更皆是皇家贵胄。

  现成的例子在前,这西北道上的门阀多少都有想要结亲皇室的念头。只是长安未丢之前,李氏历代天子选秀,皆是从京畿皇城择选。即便有地方送人如京,然西北道偏远,相比子女一人上京, 家族远在边塞,又觉得不划算。

  是故待到今日,有如此可以从龙、举阖族入京畿的机会,各家自不会放过。尤其是皇室式微,世家背杆稍硬些,不比过往皇权集中,几乎没有他们说话的份。

  故而,李禹一场结盟宴,多有示弱之态。尤其是对阴氏一族,尤为看重。

  暗子曾传回过消息,当日李禹私服入敦煌,是阴萧若前往相迎,一路护来此地。进入敦煌,亦是她伴在左右,李禹对她甚是满意。

  眼下阴萧若孤身前来,脱簪宽衣于门外,又蓦然提起昔日旧怨,若说不是李禹之计,便是其父阴素庭授意。

  难不成是阴庄华说服了胞妹与父亲,让她此来请罪示好,如此是要弃了太子而全身心择他齐王殿下?

  “下午我歇着,未曾接到过阴家长女的讯息。”

  彼此尚且存着年少的默契,一个眼神有几重意思,原也是一眼便能看到的头。

  甚至裴朝露都没有瞒他同阴庄华有联系的事,雪鹄都是他的!

  旁人都是用信鸽传信,唯他着人训练了这及稀罕的鸟雀,专门供他的暗子往来传递讯息,是故他的暗子消息要比他人灵通迅捷许多。

  一个瞬间里,裴朝露想到雪鹄,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些残缺的片段。是在穆婕妤处,穆婕妤养鸽子打发时辰,里头仿若也有这么几只雪鹄。

  穆婕妤与他亲如母子,有联系也是正常……

  “雪鹄当比人快,既无传信,阴萧若来此当不是阴家之意。”李慕净手起身,“多半是他授意的,我去看看。”

  裴朝露的思绪被他打断,便也未再多想,只点了点头,同涵儿继续用膳,不多时两人也用完了,李慕还不曾回来。

  裴朝露往门边站了站,总觉心头不安。

  来白马寺见他时,她同二哥一夜长谈,理智而清醒。

  让李慕结亲阴庄华,占去世家联盟的半数势力,以为除掉汤思瀚之后能同李禹对抗作准备。然仅能对抗是远远不够的,要出掉他,给家族昭雪,便需要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否则两王相争,无论何人胜败,事后君主依旧式微,这天下还是乱的。

  裴氏百年传承的信念,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的昭雪,代价太大。

  所以,李慕走了第一步,她还需走出第二步,让其他八地门阀不与李禹结亲。

  她在苦峪城和二哥告别的时候,已经做了诀别。甚至昨晚劝服李慕之时,亦是大局为重的,告诉自己那一步非走不可。

  可是,是哪一个瞬间里,动摇了她的信念!

  她突然便不想再走下去。

  她已经坚强得够久了,能说服他结亲,她觉的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

  她想停下来,带着涵儿,被人保护和爱惜,不再逞强。

  是故,她不希望有任何事在节外生枝。

  待十月初六,李慕结亲,随李禹再择何人为正妻,只要能先灭了国贼,后头事可以再慢慢谋之。

  这是裴朝露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唯一的一次的自私。

  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到东宫。

  “阿娘,我想和您在一起。”涵儿扯了扯她的衣袖,比划道。

  自从前日将他接回,母子二人独处时,他便开始强调这话,至今已经说过五六回。每回一说完,就两眼通红地低下头。

  裴朝露俯下身,捧上他面庞,“阿娘没有想过不要你,天长日久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她丢过他两回,一回是将他留在了大悲寺中,一回是由着李禹将他带走自己合上了城门。纵是次次都有不得已的苦衷,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到底受到了伤害,会害怕。

  “你喜欢这敦煌,还是喜欢长安?”裴朝露问,话语却很慢。

  “我喜欢和阿娘在一起。”敦煌,他来这不过一年,而长安之地,他只是待在那四方城中,两处都谈不上欢喜。

  涵儿比划道,“只要有阿娘在,哪都可以。”

  裴朝露才要应他,他便又道,“爹爹……我怕。”

  顿了顿,水汪汪的眼睛凝出一点光,“叔父很好。”

  “叔父还俗了,很快会和别的姑娘成亲,以后他还会有……”裴朝露垂眸笑了笑,重新对上他眼睛,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涵儿若喜欢叔父,我们便在这多住几日。”

  “以后叔父行军打仗……”

  裴朝露顿住口,突然便止了话语,起身揉了揉他脑袋。

  “阿娘怎么不说了。”涵儿仰着头,重新拉住她衣袖,“叔父行军打仗,然后呢?”

  裴朝露原是想说,你可以跟着他,学习兵法谋略,也可跟着他让他保护你。然而这样的话在脑海中转过,她突然觉得自己未必想得太多,更不该同孩子说这般渺茫而不切实际的话。

  今晚,她已经说得太多了。

  “没什么,涵儿。”裴朝露深吸了口,“今个阿娘歇了半日,云秀姑姑说你都缠着叔父,晚间便容你叔父歇息吧。或许,一会他还有公务要处理。”

  涵儿心下念叨,下午不过练剑时,耽误了一点叔父的时辰。其他时候都是他在理事,自己从旁学着,哪里便是缠着叔父了。

  但到底也没再多言,只拉着裴朝露的手不放,目光炯炯望着外头大门的方向。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他想去看看叔父。

  裴朝露本也想去,留在这是因为涉及芙蕖,至今涵儿还不知道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且他手足的生父,便是他的叔父。

  芙蕖已故,这些属于他们这辈的恩怨情仇,她不愿让孩子扯进来。

  她总是想,他知道的越少,便越好。

  为此,在东宫的那些年,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李禹为人父的模样。即便他不配为人父,但她也从未在孩子面前说过他一个“不”字。

  至多一句,他政务繁忙。

  只是眼下,不知为何,她亦想去看看。便也未再犹豫,牵过孩子往寺门走去。

  月色融融,竹影横线。

  深秋的夜晚,风霜露重,穿堂风阵阵而来。

  寺门外养尊处优的世家姑娘,眼下仅一袭素衫,如瀑长发披在背脊,从鬓角垂落的几缕青丝在风中轻晃,发梢滑落在胸前大片裸露的胸膛上。

  粉黛未施,罗衫不着,素面青丝躬身俯跪与门前,柔柔弱弱似一朵不堪吹折的小白花。

  裴朝露过来时,李慕正返回,隔着他长身如玉的轮廓,她从逐渐关上的门缝间看到尤自跪着的人。

  “她来此作甚?”裴朝露问。

  “负荆请罪。”李慕神色如常,看了眼一旁的涵儿,欲要俯身将他抱起,“大抵是他有意示好。”

  “叔父伤着,涵儿自己走。”

  李慕伸出一只手,孩子开心地牵上去。

  裴朝露顿在原地有些发愣,总觉哪里不对。

  “涵儿今日早歇睡。”李慕垂眸笑道,“养好精神,明早叔父带你去骑马!”

  原本还丝毫没有睡意、只想着再玩一会的孩子,瞬间便点了点头,扭头对着自己母亲比划起来,“阿娘,阿娘陪我。”

  “夜风寒凉,你站着干什么?”李顿下脚步,回身看她。

  “叔父说明日要带我去骑马。”涵儿跑回裴朝露处,“阿娘马术也好,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叔父他伤没好,我们就驾着马慢慢走!”

  “叔父,我们去哪骑马?”孩子来回地比划,脸上满是欢愉。

  裴朝露回神,走上前来也没说话,只冲孩子笑了笑。

  “去吗?”李慕鬼使神差地开口。

  “去。”

  “那你、也早些歇下。”李慕抑制心中激动,将孩子推给裴朝露,“我还有公务,且早点处理了。”

  “等等!”裴朝露突然反应过来,“阴萧若到底因何事而来?”

  “说了是负荆请罪来。”李慕道,“还送了些西域修元补气的良药,我丢给医官了,要是无害,存着用于军中伤痛。”

  “马上起事,医药粮草总需备着。”

  今日,李慕的话如黄沙散盘,流云四泻,说的皆在理。裴朝露却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丝毫没有中心。

  “估计是他让阴萧若来,想看看白马寺周遭布置,寺外三里处封珩带人警戒,原是发现了唐亭一行,伏击多日。”李慕笑了笑,“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他眼下就要和我撕破了脸。按理,不应该的。”

  这话入耳,裴朝露终于定了定心。

  窥视、伏击、暗杀,是李禹的手段。

  只是,她没有告诉他,李禹这一刻针对的不是他,而是她。

  “你若嫌门外人堵心,我让人打发了便是。”

  “让她跪着,跪个一夜,伤不了什么。”裴朝露话音落下,遂牵过涵儿,又道了句“早些歇息”便回房了。

  李慕立在夜色中,掩口咳了两声,见她开门合门,见屋中灯亮灯熄,方返身回了内阁偏殿。

  这处,半个时辰前,奉他的命令,往日王府贴身医官和僧武卒精通医理的僧人皆聚集在一起。

  待他进来,空明便回禀道,“殿下,我们均已验过,此药无毒,其中成分亦是治疗哑疾的各项草药,有两味还是回纥国中的佳品麓合花籽,故而确乃良药。”

  “不若让小郎君试一试,左右是不伤身的。”

  李慕瞧着那颗拇指大小的丹药,原是阴萧若为表诚意送来的。其实,如今她人还在寺门口,周遭都是他的人,若送毒药来,无异于自寻死路。光凭这一点,这药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阴萧若如今同李禹走在一起,同裴朝露又结怨在前,这番好心,他没法相信。

  “这药你们看了半日,可辨出方子几何?能否自己研制?”

  “回殿下,此方繁琐,但也不是绝药。待臣等探讨些时日,当是不难的。”回话的是此间领头的王医官,片刻又道,“就是其中回纥的麓合花籽的分量需斟酌。也无妨,且着人试药便好。”

  李慕坐在紫檀案桌前,转着食指上的七宝琉璃戒,默声无话,一众医官便也垂首候命,不再言语。

  他没将这事告诉裴朝露,原也不为旁的,不过是不希望她心绪起伏。

  这药不用,涵儿左右便不能开口说话,大抵她也习惯了。

  但是,她为人母,生命里的两个孩子,芙蕖已经不在了,涵儿便是她唯一的孩子。须臾又漫长的一生,她定是想听到自己的孩子能唤她一声“阿娘”的。

  但是若用了,此间尚有风险。

  “空明,你去俘虏营拎两个人来。”

  “王、方两位医官留下候命,其他人都散了。”

  *

  东厢房的寝房内,裴朝露也未点灯,只披衣立在廊下,被夜色掩着,往来医官匆匆过,自也无人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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