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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吾寺亦是。”

  “吾寺亦是。”

  普光寺、胜果寺住持接连回话。

  李慕凝神不语,须臾回身案前,抽出一本记载入住各寺人员的名单名册。

  怀阳王府,定安侯府,昌阳侯府,承恩伯府,清河县主府,……

  李慕合眼回想,豁然起身。

  “你们三寺并着白马寺,各抽一百僧武卒,随本王前往大悲寺。半山候命,无本王令,不许容一人下山。”李慕言语间,已经疾步出寺门,纵马疾奔而去。

  名册所载之府邸,皆有子嗣儿郎在司徒府的七万兵甲中任职,如今都做了潼关外的白骨孤魂。

  是她的身份暴露,三寺失踪的人是去泄愤的。

  *

  李慕踏入大悲寺时,如他所料,昔年长安旧识皆在此间。

  六七十人将裴朝露厢房内外围的水泄不通,然诸人见他入内,还是识趣地分出一条道来。

  “殿下,贵人无事,他们还算讲理,不过是想寻裴二公子下落,不曾为难贵人。”正挡在裴朝露身前的封珩见了他,疾步上前,“卑职在此亮了您的令牌。左右他们行动暴躁些,毁了些物什,不曾伤到贵人……”

  说着,封珩让过身。

  裴朝露便出现在眼前。

  李慕抬眸看她。她确实不曾受伤,衣衫鬓发都是规整的。

  诚如封珩所言,来人只毁坏了一些器物,当是想寻找裴朝露与其兄长联系的蛛丝马迹。地上璎珞针线散得到处都是,连她的床铺包袱都被翻开扯乱。而她的足畔,散落着数片白瓷,一些灰□□末覆在她绣鞋上。

  廊下清风拂来,又扬起一些,占在她裙摆上,再扬起一些,消散在虚空中。

  她对上李慕眸光,突然笑了下,然后缓缓蹲下身,拣着地上碎片,将里头残留的粉末倒在掌心。

  李慕顿在原地,也不知怎么的,有一个瞬间里,气息翻涌,几欲站不住。

  他不知地上是何物,只是他实在受不住裴朝露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齐王殿下,久违了。”开口者是定安侯府的老侯爷,同李慕恭谨行了个礼,“此番是老臣聚众而来,领头的是微臣,若是得罪之处,殿下大可冲着臣来。”

  “但还望殿下\体谅,便是臣定安侯府,二子一孙战死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全拜裴氏通敌所致。今朝裴家嫡女为外嫁女,吾等不为难一介女流。但并不代表就会放过那逃亡的裴家二郎。”

  “滚!”李慕终于迈开步子,往裴朝露身边走去,抚着她背脊,将她五指拢在掌心。

  “齐王殿下,裴氏女乃太子妃,不是你的齐王妃……”人群中有人见不得裴氏女如此境地,还得人所护,开口嘲讽。

  “再不走,就不必走了。”李慕冷冷开口。

  “我们走!”

  诸人愤愤散开,下山离去。

  裴朝露却猛地站起身来,已捡入手的瓷片碎末重新洒落在地,她甩开李慕的桎梏,朝着外头疾奔而去。

  山门外,走在最后的阴萧若被她拽停脚步,拦在身前。

  “是你,带他们上来的。”她开口,还是低沉清浅的语调,似是问着一个及寻常的问题。

  却也不是疑问,只当再确定一次。

  “不错!”年轻的姑娘桀骜又轻狂,“诸人不敢上山,惧怕齐王殿下威视,偏我不怕,我带府兵护他们周全,我阴氏一族便是见不得这等藏污纳垢之……”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瞳孔却骤然一缩,尤觉小腹一阵寒凉,只张着唇口再吐不出一个字。

  面前病弱又消瘦的女子,袖中一把匕首直入她骨肉。转眼抽出,是脖颈封喉的一刀。

  却不想被一条长便缠住了手腕,错了方向。鞭子主人乃阴庄华,素手发力,将人整个甩了出去。

  “阿昙!”李慕追去寺门,纵身于半空接住她。

  阴庄华蹙眉收鞭下马,抱过胞妹催人离去。然回望山门却不由心惊,那个女子在如此境地下,尽也不曾松开手中利刃。

  “阿昙,阿——”李慕抱着她落地,却没能唤她第二遍。

  裴朝露便将匕首插入了他胸口。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却依旧咬牙想往下刺下去。

  夏日艳阳夺目,山巅寺庙口男女贴身而立。

  有些话随着血流飘散的风中。

  “不著世间如莲华,常善入于空寂行,说的便是夫人你。”

  “芙蕖即为莲,为表夫人功德,便让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生个女儿,我保护你们两个。”

  裴朝露握着那把匕首,伏在李慕耳畔一字一句将他昔年之语缓缓道来……

  她红热的眼眶,似又血泪氤氲,却始终不曾落下。唯有话语还在吐出,一点点击碎李慕的心防。

  “如你所愿,我们真的有了一个女儿。在你走后的第二个月,我诊出身孕。我小心翼翼地养着她,想着有了孩子你总会回来的。可是我没用,她在我腹中只待了四月又十二日,便死了。”

  “你的皇兄派人将她打了下来……”

  “一点模糊的血肉,能辨出男女,我便当她来人世走过一遭,将她火化。得了一抔骨灰,我将她捧着从长安带到敦煌……今天,她连骨灰都没了……”

  “你、就是这样保护我们的!”

  “就是这样保护我们的……”

  裴朝露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山巅,一口强压许久的鲜血从口中喷出,溅在李慕面庞脖颈上,整个人从他掌中滑下去。

  李慕没有松开手,意识消散前,他还抱着年少结发的妻子,唯有目光越过山寺门,樱桃树,落在那间厢房里。

  恍惚间,他看见地上瓷白碎片轻晃,风一吹,仅剩的一点粉末便也散了。

第24章 大梦 经年大梦,爱恨破浮屠。

  兴德二十三年早春, 大雾。

  飞霜殿和东宫都被笼罩在一层阴霾中,太子李禹近来旧疾又发作了,成日胸闷急咳。三年了, 太医院也未曾诊断出个病症,只用药调理着。

  左右换季时会发作,修养几日便也恢复了。却不想昨日里添了呕血的征兆,如今这一遭还瞒着各处。

  知情的唯有苏贵妃和齐王殿下。

  这厢李慕探望过太子后, 又来飞霜殿看望苏贵妃。

  殿中松木香袅袅,苏贵妃倚在矮榻上, 正将一盏药膳从侍女手中拂开。

  “本王来。”李慕接过药膳, 用玉匙舀出一点, “母妃,多少进些。皇兄特地交代了儿臣的,看着您用膳。”

  苏贵妃苦笑了声, 凑身饮下,只一口再不用第二口。

  一双温婉的杏眸聚着薄薄水雾,抬手抚过孩子面庞,轻触在他鼻尖,“这都红了。”

  “你啊,一说谎, 鼻尖就泛红,眼珠子都不敢看人。”

  苏贵妃修长柔腻的手指继续抚摸着,叹气道,“你皇兄昨个起连着母妃二字都喊的吃力,还能交代你这些?”

  李慕笑了笑,“那母妃便当是儿臣想您用的。”

  “再用一口。”李慕喂上去。

  苏贵妃摇头拂开。只静静望着他,半晌支起身来。

  “你如此孝心, 阿娘受了。”苏贵妃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些哀意,抓过李慕的手,“但是阿娘眼下需要的不是这药膳,阿娘要你皇兄……”

  “阿娘莫急,且听儿臣的,现将皇兄的病情报上去,皇兄毕竟是储君,关乎国本。”李慕伏在苏贵妃膝下,拢住她双手安慰,“太医们知晓了病症,也好对症下药。”

  晌午时分,然大雾还不曾退去,尚在天地间弥漫。

  殿中烛火却比平时少了大半,迷迷蒙蒙不甚清晰。

  二月里的风扑入殿内,烛火明灭间,苏贵妃反手握在儿子的掌心,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六郎,你皇兄也是心病,要的是心药。”

  心药?

  李慕蹙眉。

  确实,这三年来,太医连番诊治,只言太子忧思太过伤了肺腑,却也不曾诊出个具体的病症。为此,前日还惹了龙颜震怒,当场杖毙了一个不慎打翻药盏的小药童。

  如今,整个太医院都诚惶诚恐,用药针灸皆小心翼翼。

  药石无用,倒也确有可能是心病。

  “六郎,你……你让阿昙去看看你皇兄,成吗?”宠冠后宫高高在上的苏贵妃,如今没有半点凌人气势,转而代之的是一个母亲无助的请求。

  李慕愣了一下,仿佛没有理解她的话。

  “你皇兄病起自三年前,加重在去岁四月里。”苏贵妃握在李慕掌心的手有些都抖,声音亦不甚自然,“六郎聪慧,总能明白这两个时间点。”

  李慕还是愣着,半晌抽回手。

  三年前,是他和裴朝露订亲的年份。

  去岁四月,是他迎娶裴朝露的日子。

  相思成疾,心病难医。

  原来,他的兄长也爱她。

  “不可以!”李慕摇首,“且不论皇兄是否当真如此心病。即便是,阿昙去了也无用,她是儿臣的妻子。”

  “又或者,当真有用。可是日后阿昙要如何自处?”李慕起身,“阿娘,皇兄此病只能自治,旁人谁也救不得。”

  他转身离去,苏贵妃下榻拦步。

  “六郎,阿昙于你不过一段姻缘,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着什么都有,可偏偏至爱处,比你慢了一步……”

  “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忧思成疾,生死档口阿娘何至于此?”

  李慕将她的手从腕袖拂开,叩首离开。

  “你会愿意的。”苏贵妃擦了眼泪,复了一贯的倾城冷漠。

  三月里,春夜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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