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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是了,容凤笙十六岁嫁入南阳侯府,是为侯府主母。

  那时谢玉京还是侯府世子,年纪尚小,这样叫她倒也不错。

  女子眼底却是浮起厌倦之色,“你不该这样唤我。”

  “我与你父亲早就没有了夫妻名分。”

  少年静默半晌,温言回答,“虽然如此,可您多年教养之恩,琼不敢忘。”

  他是谦谦君子,谨守礼法。

  以往在侯府时,每日晨昏定省,向嫡母问安,他没有一天落下。

  多年的称呼已经养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

  容凤笙想着,沉默了下来。

  她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其实,他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繁衣死后,她便被谢玄参幽禁在长生殿中,不见天日。而他却入主东宫,风光无限。

  她也没有想过要见他。

  旧朝公主与新朝太子,又有什么牵扯到一起的必要呢。

  对于他的出现,容凤笙甚至是意外的,

  还有些陌生。

  一夜间,他们的身份便掉了个个儿。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个看见自己就要低眉行礼的青涩少年。

  而是,金质玉相的太子殿下。

  容凤笙感到困惑,这种时候,他不与她这个前朝余孽撇清关系,明哲保身,为什么要过来呢?

  还是谢玉京率先打破僵局。

  “今时今日,您就没有什么话,想要跟琼说的么?”

  容凤笙垂眸,“恭喜你,是太子殿下了。”

  她声音很轻,像一个易碎的梦境,“我想,不出二十年,殿下便会是天下之主。你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至少,比你的父亲,比我的弟弟,做的都要好。”

  “身为帝王,必先做到无情。于当权者而言,情之一字,是穿肠的毒,是见血封喉的刀。”

  “是大忌。”

  繁衣多情,而谢絮滥情。

  “而你,天生无情。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那个位置。”

  她想起那年大雪,年仅十岁的他摔倒在自己面前,却不哭不闹,冰冷麻木像个木偶。

  想着与他六年相处的点滴,想着他在黑暗中的眼神。容凤笙便知道,这个少年温和的外表下,掩藏着怎样一颗冷漠的心。

  谢玉京喟叹,“原来,您一直都知道。”

  知道他那些可怜的,可怕的,伪装的,真实的一切。

  知道他当初刻意接近,是向她寻求荫蔽;

  知道他的笑与泪,不过是博取同情。

  可,尽管清楚他底下是个什么模样,她仍旧是护佑了他。

  这一护佑,便是六年。

  “您怨我么?”

  少年唇边噙笑。他并未戴冠,一根红绳从白皙的额间穿过,编进浓密的乌发之中。

  鬓发两侧缀着雪白玉坠,风一吹,红绳白玉,乌发纠缠,无限风流缠绵。

  容凤笙轻轻摇头。

  “其实,我要多谢你。要说这世上我还相信谁,那个人,只会是你,”

  她神色真诚,笑意轻柔。

  “遗奴,你能来见我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遗奴,是谢玉京的小名。

  许久没听到这称呼了,谢玉京一怔,“我以为,您不怕死。”

  她道,“本来是不怕的,可不知怎的,见到你,”

  “见到你,就怕了。”

  谢玉京垂眸,手指微蜷。

  淡光映照着少年俊美的侧脸,细长的睫毛有层绒光,显得他似乎稚气了些。

  她忽然道,“殿下,灵允还是个孩子,不论她说了什么,到底罪不至死。还请殿下,务必护她一命。”

  谢玉京猛地抬眼。

  灵允,容灵允,魏华公主,

  方才,她被荆幸知的人带走了。

  原来,她不是不在意。她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让他答应这件事。

  她死到临头,却还在为另一个人谋划。

  少年眸色有些阴沉,抬眼,却是一片温和,“我还以为您去意已决,早已没有了牵挂。”

  容凤笙望着他,没有说话。

  片刻,他温声,“昔日您与我有恩,今日您最想要什么,但说无妨。但凡琼力所能及,都会为您办到。”

  容凤笙浑身一震,惊讶不已。他贵为太子殿下,不会不知,这个承诺代表了什么。

  众人远远观望,无人知晓,这对名义上的母子究竟说了什么。

  却惊奇地发现,他们的神韵出奇的相似,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容凤笙沉吟,忽地莞尔,“那就准备一壶酒吧,再来几块桂花糕。没有就算了,只要一壶酒,足矣。”

  温仪公主嗜甜,好酒。

  且酒量极差,此事少有人知。

  与她相处六年的谢玉京,却是了如指掌。

  他昳丽的眉眼轻扫过她,面色微寒,许久抬手道,“无巳,取酒来。”

  “是。”

  身后黑衣侍从应道,很快便取来了酒具,准备之周全,动作之迅疾,令容凤笙叹为观止。

  刑部尚书一见这架势,有些踌躇,“荆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

  荆幸知眸色微沉,嗤道,“那位可是大成储君,陛下唯一的儿子。日后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你去劝一句试试?”

  刑部尚书只得苦笑。

  望着那红衣少年,荆幸知转动着玉扳指,讳莫如深。

  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新朝建立不过短短时日,便在东宫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朝堂簇拥者亦有不少,民间威望又极高,陛下早有忌惮。

  只是国祚初定,北边部族又虎视眈眈,竟是轻易动他不得。

  哪里是世人口中的谦和仁善,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谢玉京为她倒着酒,他背脊很直,身姿如玉,寒风吹起他绛红色的衣袂,四周又应有梅香浮动,一时间风华无双。

  一股熟悉的酒香钻进鼻腔。

  容凤笙轻吸一口气,“寒山翠。”

  所谓寒山翠,便是青梅酿成的一种果子酒,她以前便很是喜欢,就寝之前,必来一杯,“难为你还记得,我最喜欢这种酒。”

  她眼里含着笑意,喃喃自语,看着少年向自己走来,衣带翩跹,身姿若仙。

  而她目光微顿,落在他手里杯盏。

  酒液清澈如水,一瓣梅花落于其上,红得耀眼。

  “殿下且慢。”

  脚步声匆匆靠近,荆幸知青衫落拓,朗声开口,“这酒,还得验验才是。”

  谢玉京侧目。

  “丞相还怕孤下毒不成。”

  荆幸知微笑,半点也不退让,“既然是祭神大典,便要遵守规矩。”

  该怎么死,就怎么死,不是么?

  要你烈火烹心,皮肉消熔,烧的只剩干干净净一抔灰,谁都抓不到手里,才是最好。

  得到授意,刑部尚书上前,以银针探入酒水,半晌拿起,其上湛亮依旧。

  无毒。

  他向着荆幸知点点头,后者眼尾垂下,盖住其中情绪,“还请殿下快些。若是再耽搁下去,臣等恐怕不好向陛下复命。”

  说罢,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抬手,默默将酒杯凑到她的唇边。

  竟是要亲自喂她?

  容凤笙低头去饮,却有水浆乍迸,飞溅入眼,他那只手竟然将杯盏生生捏碎。

  她睫上沾着湿意,微微睁眼,恍若泪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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