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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第104章 章一百零四

  不管名次是第一还是第二, 能中举便就是天大的好事, 当日晚上薛延便就到会仙楼定了一间房,再叫上了胡安和夫妇,一起去吃了顿饭。

  会仙楼是宁安最大的酒楼, 足有六层高, 最顶层也是最豪奢,名为“浮云阁”, 古语道“西北有高楼, 上与浮云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了。整个六层大可跑马, 却只有一间房,无门相隔,俱是层层蜀绣屏风,不是有钱就能订得到的。

  阮言初中了举, 那便就不是平凡人,一条腿迈入仕途, 伙计见了也要尊称一声“举人老爷”。正因为如此,当薛延提出六层是否可以用的时候,伙计的脸色才显得为难,“薛掌柜,浮云阁半个时辰前订出去了, 是这次的秋闱解元罗公子,谢师宴,这一时半会怕是不方便了, 若不然您换一间?”

  薛延皱了皱眉,房间被订出去本是正常事,但是罗远芳这个名字实在是让他不得不多想。

  毕竟,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连出师表都背得磕磕绊绊,却中了举,还是个解元,这事怎么看怎么像一场闹剧。

  薛延没有当即对此做出反应,不代表他没有深思。

  伙计却被他的神情吓得心惊肉跳,薛延有钱,这事尽人皆知,现在又有了个新鲜出炉的举人小舅子,若不出意外,以后在宁安也会是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的,伙计不敢惹,一时间有些尴尬。

  阿梨温声打圆场,“那五层可以吗?”

  伙计如释重负,“当然可以!”

  阿梨笑着道,“数有九,五居正中,若峰,在其之巅,具鼎盛之势,不偏不倚。甚好。”

  楼梯宽敞,台阶也不高,没一会就走到。薛延让来宝骑在自己脖子上,本来不费力,但架不住来宝嘻嘻哈哈地扯人头发,等坐到桌边了,深秋时节还是出了一身细汗。

  阿梨把来宝接过来放在地上,又扯了张帕子出来给薛延抹掉额上的汗,薛延笑了下,理了下她褶皱的袖口。

  老夫老妻,这样事早就做惯了,两人亲密无间,殊不知已羡煞旁人。

  伙计说,“薛掌柜与夫人真是恩爱极了。”

  薛延“嗯”了声,脸也不红地受下,招呼着开始点菜,只其间视线瞟向阿梨许多次,眼角眉梢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在不考虑价钱的时候,买东西总是很快。

  跑堂儿的嘴皮子都利索,临走前给灯又添了一匙油,嘴里还笑吟吟地念叨着,“京报连登黄甲,阮少爷瞧着就是个官运亨通的面相,等再过了春闱与殿试,以后便就是咱们宁安的头一位状元爷了!等那日时候,再到咱们会仙楼来办喜宴,荣归故里,衣锦还乡,那得是多好的一件事!”

  阮言初笑着道了句谢,等伙计终于关门离开之后,薛延蓦的问了句,“阿言,你们书院有几位先生?”

  阮言初想了想,回答道,“书院中先生众多,但教过我的只有三位,罗公子一直与我是同窗,我们的先生从来都是一样的,其中两位姓赵,一位姓孙。若说是哪位的恩情最重,合该是孙先生,他教习我们的时间最长,讲授也最多。”

  说及此,他摇摇头,忽而笑了,“刚听着伙计说谢师宴的时候,我还觉着奇怪,罗公子半年来也没听过几次课,大多时候在门外逗鸟唱戏斗蛐蛐,怎么就办起了谢师宴呢。”

  胡安和对罗远芳的印象极糟,垂着眼皮说了句,“脑子里有酒糟的人,做什么事岂是咱们能理解得了的。”

  韦翠娘“嘶”了声,桌子底下踹他一脚,胡安和翻了个白眼,堪堪闭嘴。

  为庆功摆的一桌宴,聊这些实在有些扫兴,等菜上了过后,话题便又成了家长里短。

  来宝刚刚一周岁,穿着开裆裤,两条小肥腿一会不溜达就浑身难受。

  薛延养孩子一向随缘策略,抱在腿上给塞了几口饭,等来宝摇着脑袋说不吃了的时候就放到一边,反正他又不傻,饿了的时候自然会逮人抱大腿讨吃的。为了怕他四处乱跑磕着碰着,薛延特意带了条软绳子,一端拴在来宝腰上,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过一会就拽回来摸两下,查看哪里是不是受伤了。

  对于薛延的这种做法,阿梨不置可否,冯氏却很不赞同,总觉着委屈了家里的奶娃娃。

  但等着来宝自己用头撞墙疼哭了,薛延将他扯回来,冯氏又哄又抱好半晌不见好,最后被薛延一瞪眼给憋回去的时候,她便也接受了。

  阿梨饭量小,没一会就吃饱,牵着来宝到外头遛弯。

  晚上风凉,薛延把自己外衣给她披上,又叮嘱好一会,才将两人放出去。

  五楼均是雅间,走廊里安安静静的,不显吵闹,来宝喜动,最开始见了风,高兴得又跳又叫,阿梨蹙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门里,示意薛延听得见,他鼓鼓嘴,这才消停下来。

  走廊约两步宽,两侧均是青色瓷瓶,里头各式各样花朵,瞧着鲜艳艳。东西均有楼梯,东边通向六楼浮云阁,西边则是下楼的路。阿梨靠在墙壁上,笑眼看着来宝摇摇晃晃地来回走动,不时塞给他一颗煮烂了的软花生。

  又过一会,来宝似是对东侧的雕花楼梯起了兴致,歪着脑袋看了会,忽而抬脚颠颠地往那边爬。

  阿梨哭笑不得,忙过去将他扶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无奈问,“宝宝,你不是会走了吗,还爬什么呢?”

  来宝嘴里呜呜地嘟囔了半晌,憋出句,“娘亲,曲曲。”

  阿梨没听懂,揉揉他耳朵,笑着问,“什么蛐蛐?”

  来宝着急,一手指着楼梯,一边跺脚道,“歌歌!”

  阿梨似懂非懂,仰脸看向那边,侧耳细听,果真有一道男声在唱戏,王实甫的《西厢记》,《正宫·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阿梨的耳朵还没好全,能听到的也只有五成,但罗远芳唱得实在是太投入,即便隔着重重屏风,还是流了出来。他于唱戏是真的颇有天赋,嗓音浑然天成,婉转仿若女子,且还不怯场,许是喝多了两杯,微醺意味,如泣如诉。来宝眼也不眨听了一段,而后嘴一瘪,要被吓哭。

  阿梨忙将他搂进怀里,拍着背哄了哄,转身想带着来宝回房间。

  只是刚一转头,便就听见罗远芳提高了嗓门道,“欧阳大人,秋闱一事多谢于您,晚辈先干为敬!春闱在即,还请您多与朝中各位大人说几句……”

  还未说完,紧接着邱知府气急败坏的呵斥,“你能不能小些声音!”

第105章 章一百零五

  话音落, 便就有脚步声响起, 向着楼梯口的方向,似是要来查看是否有人来往。

  阿梨心尖一跳,忙抱起抽抽噎噎的来宝, 趁着邱知府露头的前一瞬隐进了雅间中。

  走廊里还是往常一样的清净, 邱知府也喝了几杯,脑子晕乎乎, 少了那些机警心思。他左右环顾一会, 见四下无人,心中稍定, 也就回去了。

  雅间里,众人也都被吓了一跳,都停了筷子瞧过去。

  薛延看着阿梨鼻尖上的汗,皱眉抹了把, 低声问,“做什么去了, 弄成这样?”

  来宝手舞足蹈地往薛延腿上爬,嘴里咕哝着要解释,却说不清。薛延一把将他抱起放在膝上,又给捏着帕子擤了擤鼻涕,嫌弃道, “与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和你娘耍脾气,男子汉大丈夫, 你总哭什么哭!”

  冯氏不忍心,瞪了薛延一眼,而后将来宝接过去,柔声问阿梨,“刚才怎么了,急匆匆进来,是遇着了什么事情?”

  撞破了这样大秘密,虽然躲开了,但阿梨仍心有余悸。她在薛延身边坐下,又攥着他手平复了好半晌,才平心静气地将刚才情况与自己猜测都说了出来。

  其实也无需猜测了,事情都明摆在那里——罗远芳秋闱舞弊。

  阿梨并不识得邱知府的声音,只知道那是个中年男人,看样子与罗远芳的关系极为亲密,且定是参与了此事的。科举舞弊不是件简单事,不像是吃酒买菜,只要钱就可以,这是杀头的大罪,不仅要有钱,还要有人脉权势。而放眼整个宁安,能与主考官暗通款曲的人寥寥无几,再加上罗远芳与邱家传言中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似乎并不难猜。

  可罗远芳到底与邱知府是什么关系,仍旧是个谜团。

  只是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这么算了的。秋闱中罗远芳靠着舞弊夺了个解元,这其实倒无所谓,但若是他在春闱中再动手脚,对阮言初的影响就将是致命的。直到从醉仙楼出来回到家中,薛延一直面沉如水,未曾说话。

  这顿饭吃的也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现在十月初,天气已经有些凉,阿梨怕冷,来宝也不能冻着,家里早就换上了厚被子。临睡前冯氏来了一趟,说看薛延心情不好,想要带着来宝一起睡,给他留出些空闲来。阿梨没答应,笑着将冯氏劝回去,而后带着来宝黏到薛延身边,陪他解闷。

  薛延平日谈生意时候舌灿莲花,在阿梨面前话也不少,但其实是有些闷葫芦性子的。大男人心里作祟,对于很多棘手的事情,如果他心中想不出个解决办法,又会让家里人为难的话,他就憋在心里,谁也不与说。

  阿梨烦他这个性子,但是因着理解,又觉得心疼。

  院子后头的青枣刚熟,下午时候阿梨和韦翠娘拿着棍子打了一些下来,尝着脆甜脆甜,极为爽口。阿梨洗了一捧,又塞进来宝手里几颗,小声道,“宝宝,你去喂爹爹一颗,再告诉他,爹爹不要急,来宝在呢。”

  这句话对个一岁出头的孩子来说实在太难,阿梨耐心教了好几遍,来宝才磕磕绊绊地重复出来。

  阿梨欣慰摸摸他的小辫子,亲亲脸颊道,“宝宝乖,今个不许气爹爹,不许哭,知不知道?”

  来宝是个小人精,什么时候能作能闹,什么时候该乖巧,他心里都有数,闻言便赶紧点头,而后蹒跚地迈着小腿往薛延那边走。阿黄寸步不离随在他后头,像只跟屁兔,不住顶着来宝的后脚跟,来宝气急败坏回头打它的脸,阿黄也不躲,最后还是阿梨塞了它两颗去了核的小青枣,这事才算完。

  薛延一直懒洋洋靠在墙边,把刚才一幕都收在眼里,原本心里还沉甸甸,被这么一闹倒是好了不少,弯唇笑了下。

  来宝有些得意忘形,站在原地不肯动了,就咧着嘴冲薛延笑,他牙齿只有五颗,上面三个下面俩,看着像只小耗子。薛延抬手捏了捏鼻梁,实在没忍住,也笑出来。

  阿梨蹲在他身后,有些着急,不住地拍着他的背,轻声提醒,“宝宝,宝宝你快说词呀。”

  来宝“噢”了声,这才想起还有这事,但是毕竟还是个奶娃娃,记性没比鱼好了多少,转眼就给忘了。他回头看着阿梨,嘴巴瘪起来,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憋了好久才叫了声“娘亲——”。

  薛延笑眼看过来,摩挲着下唇问,“你们娘俩聚在一起干什么坏事呢?”

  阿梨本还没觉着什么,但被他这么一看,耳根都有些泛红。来宝手里的枣都攥热了,都走到这一步也不能再缩回去,阿梨干脆躲在来宝身后,一句一句地教他,让他重复给薛延听,像是在唱一个假双簧。

  “爹爹,你不要着急啦——”

  来宝说,“爹爹,捏表高奇啦!”

  “来宝在呢,枣枣给你吃——”

  “来宝在捏,糕糕给捏次!”

  阿梨纠正,“是枣枣!”

  来宝嘟着嘴,很努力地学了遍,“糕糕!”

  “枣,枣。”

  “糕糕!”

  阿梨无奈放弃,“……算了。”

  来宝跟着道,“算辽。”

  阿梨咬着唇,小声道,“这句不要学。”

  来宝觉得娘亲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自己有些跟不上,一脸苦恼,“彻去扑要瘸。”

  阿梨看着他那双无辜的黑眼睛,一时间忘了词,两人相对无言好一会,谁也不说话,直到阿黄咬烂了那几颗枣子又吐出来,寻乐子似的去抢来宝手里的小青枣。来宝被舔得尖叫,跳着要去踩兔子的脚,他站得不稳,落地时险些摔倒,被薛延手疾眼快地提着后衣领给拽到床铺上。

  阿梨仍旧蹲着,托腮望着薛延,薛延被她看得骨头都要酥了,往前探身也将她抱上来。

  一家三口围成一个圈,薛延摸摸来宝的小辫子,又亲亲阿梨的脸颊,心中被塞得满满当当,连那会的烦闷也消散了许多。

  阿梨说,“薛延,罗远芳的那件事,你不要着急,离春闱还有五个月,时间足够的。而且若是邱知府真的是罗远芳的父亲,这事就太麻烦了。民不与官斗,阿言进屋子前还要我劝你,说他再等三年没关系的,咱们在宁安能到现在不容易,万一因着这事引火烧身,累及家中,他便就再没有脸面继续读书了。”

  薛延颔首道,“我有分寸的。”

  阿梨蹙眉,“那你答应我,不许意气用事,好不好?”

  人生而追求公平,对待那些不合常理的事,无所作为却投机取巧的人,总会下意识生出嫌恶。薛延自小就是天之骄子,虽后来家遇变故落下神坛,但仍旧是凭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了,这些年来坎坷虽多,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触及他底线的,只有邱家一个。奈何这又是宁安的地头蛇,惹不起躲不得,薛延心中郁气有多少,阿梨猜的出。

  薛延说,“我知晓的。”

  来宝不明白大人谈论的这些事,太复杂,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顾着随手抓东西往嘴里塞。

  薛延丢掉来宝手里从阿黄窝里掏出来的半颗萝卜头,又作势要打他屁股,来宝躬了下身子,终于安静下来。

  阿梨看得发笑,她扯了来宝的小毯子来将他裹好放在一边,又搡着薛延去吹灯,安稳地躺下。

  正是月初,月亮只有细细的一线,窗外夜色遥遥,看起来就像一张漆黑的网。

  阿梨侧身躺着,没多会就察觉到身后一凉,是薛延钻进来,用前胸贴着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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