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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再回到陇县,是在十日之后。

第31章 章三十一

  现在已经七月, 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与少梁相比,陇县要凉快得多,但街上还是能见着些只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子, 蹦蹦跳跳地跑。到家已经是日落时分,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大多数人家都在做晚饭, 天晴无风, 炊烟便就成一条笔直的线,袅袅地飘散到空中。

  走在巷子里, 两边是斑驳的土墙,鼻端闻着的是苞米杆被烧着后的呛人烟味。

  一切都太熟悉。

  薛延牵着阿梨的手,带她绕过前面的一方小水洼,许是前不久这里也下过雨, 水洼的周遭有些泥泞,上面许多细小的蚊虫在飞。许是近乡情怯, 阿梨看着近在咫尺的院门,原本的兴奋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胆怯。

  她有些怕冯氏会失望。

  阿梨站住,她手指揪着衣摆,无措地望向薛延, 不敢再往前走。

  薛延垂眼,笑着摸摸她脸颊,问, “怎么了,你不是很想阿嬷吗?”

  他们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写字,只要薛延慢慢说,阿梨能从他的唇形中分辨出他的话。她点头,又说,“但是……”

  薛延点了下她嘴唇,道,“有什么好但是的,阿嬷见到你一定也会很高兴,待会到了家,你可别傻呆呆的,记得喊人。”

  阿梨眨眨眼,又道,“但是……”

  薛延“啧”一声,弹了她脑门一下,“不许但是。”他将包裹塞进阿梨怀里,自己绕到她背后,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挤着阿梨往前走。路边有小孩子看见他们这样奇怪的姿势,簇拥在一起哈哈笑起来,薛延心情愉悦,手指伸到前头勾了勾阿梨下巴,逗得她也笑起来。

  薛家的门口有一块一步宽的空地,冯氏撒了些月季种子,本没抱希望它们能活,现在看来长势倒是极好。一团团的大红色,娇艳欲滴样子,富贵且喜庆。院门半敞着,鸡鸭在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

  现在是好时节,满地的草籽,阿梨看着那些肥哒哒的母鸡,觉得它们似是比她走时要胖上许多。

  冯氏蹲在厨房门口,正洗韭菜,阿黄乖顺地蹲在它脚边,脑袋一点一点地啃萝卜。阿梨站在篱笆墙的外头,无言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心底又酸又胀,他们只走了两个月,但她却觉得好像离家了一两年。冯氏看起来比那时要老了些,鬓边的白发好似更多了,连腰背的弧度都更弯了些。

  阿梨想,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阿嬷一定很寂寞。

  她丝毫没察觉到有人进来,仍旧自顾自地搓着韭菜根上的泥,边碎碎地和阿黄说着话。

  冯氏说,“兔儿啊,你说,两个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这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天天觉都睡不好,就惦念着他们,怕他们出什么事。”

  她叹了口气,又道,“薛延脾气坏,做事又冲动,我就怕他到时候管不住自己的性子,会闯祸。也不知道阿梨的病好些没有,薛延待她好不好,银子够不够花。肯定是不够的,那么点钱,做盘缠都难,若是早知道,我便就去找人借一些了,都说穷家富路,两个孩子还那么年轻,没经过事,没有钱可怎么行。”

  阿黄萝卜也不啃了,仰着脑袋听冯氏说,冯氏掐掐它耳朵,总算露出些笑模样。她把韭菜捞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转身要往厨房走。阿梨红着眼呆在原地,直到被薛延恨铁不成钢地捏了下脸颊才缓过神来,低低唤了句,“阿嬷。”

  冯氏定住,她蹙着眉,左右看了看,觉着自己好似是幻听,没做理会,又往前迈了步。

  阿梨扬声,又唤了句,“阿嬷。”她瘪着唇,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说,“阿嬷,我们回来啦。”

  冯氏僵硬地回头,见到夕阳下他们身影的一瞬,手一松,韭菜全都洒在地上。阿黄被韭菜盖了一脑袋,它茫然甩了甩头,顺着冯氏的视线看过去,忽而发出了短促的“吱”的一声,冲着阿梨的方向奔过去。它现在胖成一个球,蹦的还不如小时候高,纵身一跃后直接撞到了薛延的膝盖,又弹回去摔在地上。

  薛延将它抱起来,疼溺地摸了摸脑袋,阿黄终于平静下来,哧哧地喘着粗气。

  阿梨抹了把眼睛,朝冯氏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冯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轻声问,“我们阿梨真回来了?”

  阿梨听不见,但能察觉到她胸腔震动,她抬起头看着冯氏的眼睛,哭着道,“阿嬷,我好想你。”

  冯氏也湿了眼睛,她手抚着阿梨后脑,重复道,“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薛延也走过来,冲着冯氏笑,“阿嬷,你怎么都不问问我?”

  冯氏把阿梨搂在臂弯里,打量薛延两眼,说,“怎么黑成这样?”薛延一滞,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冯氏也笑起来,又道,“我们家薛四儿怎么样都是好看的,黑了也很好看。”

  薛延终于满意了些。

  冯氏拉着阿梨的手不肯松,地上的韭菜都没心思捡起来,扯着她往屋里走,嘴里说着,“让阿嬷好好看看。”

  天已经快黑了,薛延将阿黄夹在臂弯里,空出一只手去找蜡烛。屋里的摆设一点没变,他无需思考就从最底层的架子上拿到了烛台和火石,这样熟悉亲切的感觉,像是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薛延舔了舔唇,将烛芯点燃。晕黄灯火摇曳着将屋子照亮,阿梨和冯氏面对面坐在炕沿上,红着眼睛笑,冯氏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踌躇了好一会,才小心问出口,“阿梨的耳朵……还听得见吗?”

  阿梨的笑慢慢敛下去,但她怕冯氏伤心,又弯起唇,摇了摇头。

  冯氏心里一酸,眼眶又泛红,阿梨摇摇她的手腕,笑道,“但是没关系的,阿嬷,我能看得懂你说话。你看,我和正常人不是也没什么区别吗?”

  冯氏本觉得难受得不行,但看着阿梨笑起来的样子,心里的那股涩涩也渐渐淡去。她最怕的就是阿梨难过,但现在既然阿梨能用一种好的心态去面对,冯氏便也就有了勇气。

  她爱怜地将她落在颊边的碎发拢到耳后,轻声说,“等咱们以后有钱了,咱们再去找更好的大夫治。”

  阿梨点头,弯着眼睛说“好”。

  冯氏本是想自己随便炒盘韭菜就着窝头吃的,但薛延和阿梨回来,她心中欢喜,又去割了些韭菜,做了顿韭菜鸡蛋馅饺子。时隔许久,一家人终能再次聚在炕头吃顿饭,韭菜味道重,掀开盖子后很快就飘了满屋子,薛延拿了个杵子坐在一旁捣蒜,阿梨不爱吃蒜,只蘸些醋就能小口吃的很香。

  席间不免谈及出门在外之事,冯氏一直担忧他们盘缠不够,得知薛延还带回来了四十余两银子,惊讶地嘴都合不拢。薛延没与她扯谎,实话实说了在永利坊的事,冯氏听完后一阵后怕,千叮咛万嘱咐着要他以后绝不可再去那种地方。薛延诚恳应下,冯氏知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又念叨了几句,此事便也就作罢。

  不管怎样,他们能顺利平安地回家来了,还有了许多余钱,这是好事情。

  冯氏夹了个饺子,问,“那你想要拿这钱做些什么?”

  薛延答,“准备盘个店面,做点正经营生。”

  冯氏点头同意,又道,“做些什么?”

  薛延咬了口蒜瓣,说,“还没想好,我再四处转转,琢磨琢磨。”

  冯氏笑,“你有打算便就好,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都信得过你,怎样都会支持。”

  闻言,薛延偏头看向阿梨,刚刚他们说话阿梨一直有在看,现见薛延看向她,转瞬便就明白他的意思,鼓着腮点头。她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很认真地和薛延说,“阿嬷说得对。”

  薛延笑起来,揉了把她头发。

  冯氏体谅他们舟车劳顿,吃过饭后也没拉着他们多说什么,催着两人洗澡睡觉。他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冯氏常常过来打扫,床褥也是经常拿出去晒,阿梨坐上去,褥子还是软软的,一股子清香气。阿黄也被她洗了一通,擦干毛发后蓬松的更像是一个球,懒洋洋趴在被子上,任由阿梨用手指给它梳毛。

  薛延光着膀子出来,靠在一边柱子上,边擦头发边乐不可支地看着她们,最后提着阿黄的脖子将它扔在炕尾的篮子里,自己躺在阿梨身边。阿梨面上带着笑,双手并拢放在枕侧,一对梨涡浅浅甜甜,薛延食髓知味,一到晚上就忍不住对她动手动脚,腆着脸凑过去亲她。

  阿梨伸手推开他,低低道,“你能不能离我稍微远些。”

  薛延挑眉问,“为什么?”他将自己胳膊伸过去,死皮赖脸凑在阿梨鼻下,懒声道,“你闻闻,我是香的。”

  阿梨鼓着嘴,扭头道,“我不闻。”

  薛延便就又凑到她面前,说,“真是香的,不信你来亲亲我。”他逗弄阿梨上了瘾,一手轻轻蒙住她眼睛,然后将吻落在她的颊边,鼻尖,眼下,顺序乱的不成章法。阿梨想要躲,但是又不知道他下一次会亲她哪里,痒的直笑。

  闹了好一会,薛延终于肯停手,他心疼阿梨乏累,也没做别的事,只是让她枕在自己臂弯,说了句“睡罢。”而后便吹熄了灯。

  这一觉睡得极好,阿梨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边的枕席也已经凉了。

  她匆匆起身下地,穿衣洗漱,冯氏听见屋里的声响后推门进来,问,“怎么没再睡会?”

  阿梨笑道,“睡饱啦。”她探头看看院外,没见着薛延影子,疑惑问,‘阿嬷,薛延哪儿去了?’

  冯氏说,“去找县令家那位胡公子了。”

第32章 章三十二

  两月前阿梨病时, 胡安和出手相救, 这个恩薛延一直记在心里,到家后便就筹算着要去登门拜访。为了显示诚意,他还特意翻箱底寻出了件半新的宝蓝色褂子, 缎面的, 衣摆和袖口处还绣了茂茂葱葱的两簇竹,整件衣裳都散着股风流倜傥的味儿。

  薛延穿上后对着镜子来回转悠了半天, 竟没认出那是自己。

  现在生活与那时相比天差地别, 不止心性磨炼,连气质都有了变化。衣裳是好衣裳, 但适合的是当初年少肆意鲜衣怒马的薛延,而不是如今已有了男子稳重气的他。

  薛延摸着那柔滑的衣料,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可家里又没有别的像样衣裳, 也只能这么去。

  上回半夜里去拿麻袋套过胡安和一顿,这一次薛延走的轻车熟路, 府衙是办案的地方,自然不能做会客之所,他去的是胡家的后门。路过永安街的时候,他记起胡安和喜欢写字画画,拐到一家店里买了套文房四宝。

  到了门口的时候, 不过辰时。

  想当初胡家在京城也算得上是有脸有面,胡魁文曾任过光禄寺少卿一职,不大不小是个正五品。胡安和幼时也是个人才, 读书读得好,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他是胡家独子,又一派斯文俊秀样子,性子和善,出口成章,在京城贵女圈子里还算是个抢手货。人家都说胡安和以后定能成器,说不准能做个大官儿,比他爹还能强上许多。

  胡安和十四岁那年,户部江主事家的小女儿看上了他,两家父母一相看,觉得两个孩子挺搭对儿,一拍板就定了亲。

  在薛延的印象里,他隐约觉得,那似乎是胡安和的人生巅峰。

  然而好景不长。胡魁文这个人本来就是个爱财的性子,亲家又掌管着国家税收,若是没有盼头的时候,胡魁文还能安安分分,但现在这钱都送到鼻子底下了,他要是不收,那就不是胡魁文了。这么一来二去的,胡魁文和江主事就一拍两合,犯了几次原则错误。

  但不巧遇上老皇帝宾天,新帝登基,新皇上任三把火,重查贪污漏税,胡魁文就倒霉的成了那只被祭天的羊。不过还好,他胆子没多大,涉及钱财不过几百两而已,还用不上砍头抄家。

  若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朝臣之间互相求个情,再把亏了的银子补一补,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胡魁文这个人实在太吝啬,朝堂里没多少人喜欢他,连个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皇帝动怒,直接将他贬了官,发配到了不知道哪个地方。江主事就不一样了,他嘴甜,又舍得送礼,最后胡家被赶出京城,而他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但是江主事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没有再雪上加霜地与胡家退亲,胡安和乘着马车离京的时候,江家的小女儿江玉蓉还来送了几里路,泪洒长街,成了段佳话。

  薛延对胡安和不算多了解,这些小道消息,都是和一群纨绔公子哥酒足饭饱后闲聊时得知的。

  他当时望着长安街上靡靡夜景,笑着道了句“有趣”。

  可没想到,胡家落魄离京后不过两个月,薛家便就也塌了。

  现在,薛延站在府衙后院的门口,看着那灰扑扑的大门,恍然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这句词以往听起时觉得矫情,待真的懂了,又实在太戳心。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角,抬手敲门。

  没过多会,门吱呀开启,夹缝里探出个脑袋,满脸的不耐烦,问,“你找谁?”

  薛延客客气气的,“我找胡公子。”

  闻言,那小厮挺直了腰,他打量了薛延一番,又盯了会他那件在晨曦下流着光的袍子,恭恭敬敬把门敞得大开,道,“请您到门厅稍坐片刻,我去通报。”

  薛延颔首。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衣摆上的那丛修竹,暗暗感叹了句,果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厮回来的很快,这次就更有礼了,弯腰伸手说了个“请”字,又道,“我给您带路。”

  其实也没几步路。

  这后院一眼就能从南墙瞧到北墙,小的很,绕过一堵镂空的石墙便就到了胡安和的院子,薛延抬头一看,四方匾额上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雅清居。倒是很符合他那个做作的性格。

  胡安和正在背书,见下人带着薛延进门,手指动了动,示意旁边的丫鬟去给倒了杯茶。

  薛延掀袍落座,扫了眼他在读的书,《公羊传》。

  胡安和很矜持地捧着书,眼角都未扫他一眼,态度很高傲。

  茶很快端上来,普洱而已,但这不是胡安和故意苛待,胡家现在的状况,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薛延抿了口,率先开口,道,“那日胡兄出手相助,薛某心怀感激,昨夜刚至家门,今早便就来拜访。”顿了顿,他又说,“记起胡兄爱文墨,特买文房四宝相赠,略表谢意,以往你我间多有不快,还望胡兄不要记恨。”

  胡安和终于肯抬头,先是假惺惺地摆摆手,道,“薛兄客气了,乡里乡亲,互相关照是应该的。再说了,还要送甚么礼,我们读书人不讲这些的,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薛延弯唇笑道,“胡兄心胸宽广,实在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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