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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包德盛靠回座椅,眯起眼睛。

  “呵,你倒说说看,谁配?谁了解?”两指敲打着桌面,“我早知道你俩不简单,说吧,到底什么关系?”

  “我们是同乡,一块儿打拼出来的。”

  “懂了。”

  包点点头,拉开手提包,抓出一把钱,拍在桌上。

  “补偿。”

  “不是钱的问题!”

  “就是钱的问题,”又是一摞,包脸上的神情愈发不屑,“还不够?”

  “包德盛,你别太张狂,不过是仗着叔叔,单凭自己本事,你算什么?”

  这几句着实戳到了痛处。包德盛乜了一圈,发了狠,抓出所有钱,直摔到他脸上。

  “拿着滚!以后别再纠缠阿珍!”

  他被兜头砸懵了。

  缓缓神,看见邻桌一个男子停了酒,正朝这边张望,瘦长面庞,似笑非笑。

  他顿时变颜变色,想强行争回口气。

  “你敢侮辱人!”

  他冲上来就要抓包的领口,可双方人数悬殊,包的朋友围上来一推,他整个人便摔在地上,唯一的衬衣也脏了。

  “你自己先动手的。”

  包德盛站起身来,腆着肚子,金链子甸甸地挂在胸口。

  他左右张望,顺手抓起酒瓶,嘶叫着往前冲,可举到高处,却忽然悬住了。

  “砸!”包德盛伸过头去,挑衅地指着头顶,“有种往这儿砸!”

  他气得手抖,却也存着几分理性,不敢真打。

  “你等着——”

  环了一圈,见邻座男子此时完全侧了身子,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眼一斜,左眉上的疤也跟着动,似是讥刺,似是跟自己打赌,赌他是个软蛋,是个怂包。

  他的血登时沸腾起来。

  一咬牙,酒瓶掼在桌上,引得众人惊呼,后退。

  他顾不得手上的伤,尖端对准包德盛,步步紧逼,扔下这辈子最后悔的一句话。

  “等着,夜路小心着!我一定宰了你!”

  他睁开眼,头仍疼得很。

  昨晚大排档受辱之后,他将身上全部现钱都买了酒,悲悲切切地回到家,一个人锁在屋中,喝了吐,吐了喝,换得半宿安眠。

  啪啪啪。

  门被擂得震天。

  他顶着蓬乱的发,打着赤脚过去,将门拉开条缝。

  田宝珍立在门外,眼圈泛红,脸却冷白,身上还是昨日订亲的那条裙子,此时皱巴巴的,似乎匆忙套上,就出了门。

  “宝珍?”他瞪大眼,忽又想起自己该气的,于是别过脸去,“你来干嘛?”

  他手挠肚皮,踱回屋里,嘴上并不闲着。

  “还来找我,哼,不怕你包大哥不高兴吗?”

  田宝珍牙齿咬得格格响,冲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厉害了,”她整个人打摆子一般地抖,“敢杀人了!”

  “什么?杀谁?”

  “装!昨晚喝酒的都能作证!”

  “什么跟什么?”他左手捂住红肿的脸,右手去倒水,脑子仍是云里雾里,“要是你俩吵嘴,你找他算账去,跟我这儿撒什么泼?”

  “算哪门子账?去哪里算账?”田宝珍怨毒地剜了他一眼,“人都死透了。”

  他攥杯的手停在半空,眨眨眼。

  “谁?”

  “包德盛。”

  “怎么就突然死了?”他摔下杯子,几步冲过来,抓她肩膀,“你好好说。”

  这下轮到田宝珍愣了,定定望向他浮肿的眼皮。

  “你当真不知?”

  他摇头,涌出一股子恶心。

  “昨晚半夜,姓包的,被人打死在荒郊了。”

  “报警了么?”话一脱口,他忽地明白了自己的险境,“警察怎么说?”

  “他家的刚刚报了警,还在等调查,不过,昨儿后半夜又下了场急雨,估计现场也留不下什么有用的玩意儿。”

  “可有人证?”他急切辩白,“总有人看到什么吧?”

  田宝珍肉乎乎的圆脸似是一张面具,两颗黑玻璃珠似的眼仁藏在后面,冷漠木然地瞪着他。

  “看见了,看见你俩起了冲突。”

  他仿佛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完了,全完了。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几十年忍耐的成果,连同整个花花世界,绑住了,一起往下堕,堕,直堕到幽深黑漆的海底去,永无出头之日。

  然而,他还是听见一个声音不甘心地追问,尖细得不成样子。

  “他们可跟警察说了什么?”

  “他们愿作证,说是你杀的人。”

第十九章 凶年(四)

  那是兵荒马乱的几日,警察四处寻他,包德盛的狐朋狗友们也倾巢出动,提棍拿刀地满街转悠,嚷嚷着要他血债血偿。

  一夜之间,他在定安县结交的所有人脉,都失了作用,成了负累。

  如今走在街上,最怕的就是碰到熟面孔,昔日热切的熟人,眼下变成了威胁,相互扫听他的去处,好卖包家个大人情。

  到底是田宝珍帮他打了掩护,逃了出来。

  事到如今,也只有田宝珍还肯从中斡旋。

  她一面探着消息,一面替他筹钱、乔装、打点关系。

  她是机敏伶俐的,当着包家人的面,只顾着呜呜呜地哭,一副伤心惊惧地样子,断然不提她与他的关系,清清白白坐住了受害者的位子。

  人人皆知她刚一过门就成了寡妇,唏嘘感慨之间,倒也没人来得及刁难什么。

  包德盛下葬的那日,他就是听着田宝珍的筹谋,改头换面,沿小路逃出了定安县,藏身在临镇荒郊的一处小旅馆里。

  这是个家庭旅馆,门面不大,招牌也不显眼,风吹日晒之下,早已变色剥落。

  负责前台登记的,是个满脸疙瘩的半大小伙。估计是这家的大儿子,成日间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木着眼,呼哧呼哧乐,对客人写了什么名字,身份证号码是真是假,并不在意。

  旅馆里洗衣做饭都是他妈张罗,胖大敦实的妇人,低马尾,圆脸盘,一双吊眼倒是精明闪烁,表示只要给足菜钱,她愿意帮他照料一日三餐。

  每顿自然都是最低等便宜的粉汤,有几次干脆直接拿临期的泡面来顶数。

  当然,他自然是没得挑的,若争执起来招来警察,吃亏的是他。

  店家老板娘也是吃准了这一点,见一个落魄男人孤身避在这儿,日日地不出门,料定心中必有亏,不是躲债,就是躲仇家,咬住他不敢闹腾这一死穴,在饭菜上是愈发的糊弄,床单被罩也不再换洗。

  而田宝珍挑这个地方,也是自有她的道理。

  地处公路边缘,三镇交界之处,进退皆可。

  地段虽偏,往来人流却密,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都是在附近偷摸进行,龙蛇混杂的,店家见得多了,自然也不愿多问,怕惹麻烦,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

  眼下他住在二楼,走廊尽头右手边的一间。

  每天傍晚四五点钟,楼下的小伙子会来送一次吃食,除此之外,他从不开门。

  此刻,他斜倚在单人床上,背靠沾着脚印的破棉絮枕头。

  隔壁男女在欢愉调笑,临窗的街头,两个男人爆发出粗鲁的争执,骂声响亮,小贩沿街叫卖,吆喝声由南至北,头顶上不知名的禽鸟嘶鸣,振翅飞过屋顶。

  这热腾腾闹哄哄的人间,悲欢离合,各不相干。

  他听着各种响动,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空荡荡的粉墙,眼神发直。他对着粉墙上洇出的点点霉渍,哀叹自己的穷途末路。

  人生无望了。

  原本想着红尘漫长,今后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快活,几十年的荣光,几十年的风头无限,可现如今,转眼间全都灰飞烟灭,化作泡影。

  只因一句气话,当时是痛快了,可这后果又实在担不起。

  他希望警察快些捉住凶手,可若是捉不住呢?

  他知道最怕那种无缘无故地杀人。

  就比方说,两个路人,好端端走在街上,忽地掏出刀来,捅一下,持刀的跟受害的两个,之前见也没见过,更不提有什么恩怨情仇,简直没任何线索可循。

  这种随机杀人跳出情杀、仇杀的框架之外,往往最难侦破。

  那可怎么是好?

  难道,他要背负一辈子的恶名?

  咚咚,咚咚。

  正心烦意乱着,房门有节奏地响了四声,是约定好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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