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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玉环公主没料到沈文约突然发疯,吓得大叫起来,两只手伸向前紧紧搂住沈文约的脖子。哪吒一点不怕,反而兴奋得不得了,昨天在地下积蓄的压力,被这肆无忌惮的飞行一点点释放出来。那几架“武德”根本无法追上,可怜的飞行员们只得一脸羡慕地远远跟着。直到机舱里的传音铃发出一阵怒吼般的响声,沈文约这才恢复到正常的飞行航线。玉环公主惊魂未安,胸前起伏不定,忽然她发现自己把沈文约的脖子搂得特别紧,触针般地松手,恼恨与羞涩同时浮现在娇颜上。她生怕哪吒看出什么,别过脸去,伸出手狠狠地在沈文约腰间掐了一把。沈文约疼得“咝”了一声,飞机连带着微微一颤,飞行校尉脸上却露出恶作剧得逞的陶醉神情。

  没过多久,这一队观光的机队飞临到壶口上方。这里已经有飞机在巡逻,巡逻机与沈文约用灯光简单地交谈了一下,摆动机翼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开。飞机开始在壶口上方盘旋,高度逐渐下降。哪吒朝下面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壶口瀑布。只见一条黄绸腰带般的黄河自西方蜿蜒至此,水流在这一段狭窄的河道里汇聚成狂流,两侧的石岸让这条水龙很不舒服,水龙不时掀起的滔天巨浪,好似龙族狂怒时竖起的鳞片。河道前方突然下降成一道九十度的河床悬崖,化身为水的巨兽前赴后继地奔流而落,发出绝望的嘶吼,即使在高空也能听到瀑布的哗哗声。

  哪吒注意到,在壶口瀑布的上空,横亘着一道散发着淡淡祥光的华丽彩门。门楣上画着龙鳞纹路,造型古朴,它周身云霭缭绕,在瀑布上空形成的彩虹的映衬下,宛若仙界之物。“这就是传说中的龙门。黄河里的鲤鱼每年就是要在这里,逆着水流跃过龙门,化身成龙。” 玉环公主给哪吒讲解道。哪吒惊讶不已。壶口瀑布的落差相当大,这龙门的高度也不低。鲤鱼身上又没装着牛筋动力和螺旋桨,要逆着这么强烈的水流跳过去,确实极不容易。

  “所以每年来这里跳龙门的鲤鱼有几万条,但只有最强壮、最聪明,还得足够幸运的鲤鱼才能变成龙——有人做过统计,平均每一千条鲤鱼,只有一条能跃过龙门。”

  “原来甜筒、饕餮和雷公它们,变成龙之前都是这么辛苦啊……”哪吒心想,更觉得难过。它们在跳过龙门之前一定满怀憧憬吧,付出这么多努力,换来的却是在地下隧道里没日没夜地辛苦工作,实在是太可怜了。

  “你看,在龙门两侧的岸上,白云观的道士们已经开始在搭建法阵了。”沈文约让飞机稍微倾斜了一点,指着地上的几处小黑点。那里插着五颜六色的旗子,还有数尊大香炉烟雾缭绕。道士们在来回奔走,一个个阴阳鱼和八卦的图案已经初具雏形,钳制住了壶口瀑布的两岸以及上空。在更远的地方,是一处简易的冶炼场,高炉林立,炽热的暗红色铁水在坩埚中沸腾,飘摇浓厚的黑烟像是谁用炭笔在天空上画了一道。哪吒突然心中一紧,似乎看到了熟悉的东西。他再定睛一看,发现铁匠们正在铸造的,居然是一条条黑色的锁链。这些锁链的样式与拴住甜筒的毫无二致。

  玉环公主见哪吒看得仔细,就给他讲解道:“他们是在为龙门节做准备。到了那一天,长安城的军队会把壶口围起来。当鲤鱼变成龙以后,先由白云观的道长们作法,把新龙约束在这个法阵里。然后用铁链锁起来,由军队押回长安城去接受训练。”

  “它们不会反抗吗?”哪吒小心翼翼地问。

  沈文约不以为然地拍了拍操纵杆,大声道:“有天策府在,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都威胁不了长安。”他话音刚落,地面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在天空的“天策—零贰陆”也被这震动波及,小小地颠簸了一下。

  “怎么回事?是地震了吗?”玉环公主有些惊惶地问道。

  “你们坐好!”沈文约轻松的表情消失了,他把护目镜戴正,飞机朝着天空爬升而去,同时按下一个按钮,“咔嚓”一声,机翼下的两个副动力箱被远远地抛出去,整架“天策—零贰陆”登时一轻。玉环公主了解一点天策府空军的作战习惯,当一架飞机抛下副动力箱时,意味着飞行校尉即将面临复杂的空中格斗局面,需要减轻负载以获得较好的机动性。“怎么了?是遭遇敌人袭击了吗?”玉环公主连声问道。

  “马上就知道了。”沈文约沉声道,同时控制飞机在较高的高度进行盘旋。

  地面上又是一阵震动传来。哪吒和玉环在天空中惊骇地看到,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摇动着壶口瀑布,黄河两岸的大地开始抖动起来。无论是冶炼场还是法阵,都被晃得东倒西歪。哪吒亲眼看到一尊坩埚倒在地上,铁水流淌出来,把周围堆积的锁链烧熔。

  “快看!”哪吒大喊。他看到一缕缕黑气从壶口瀑布附近的山谷与丘陵裂隙中飘出来,会聚成一条条孽龙。这些孽龙和袭击哪吒的那条长度差不多,一出来就立刻四散开,向最近的人类发起袭击。

  玉环公主惊呆了:“是孽龙,而且还有这么多!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咱们得尽快离开壶口,万一孽龙上天,可就麻烦了。”沈文约说道。

  “我们不去救他们吗?”哪吒问。

  沈文约摇摇头:“这架‘天策—零贰陆’没装任何武器,何况还有你们在。不过你放心,白云观的道士们虽然讨厌,但都不是废物,他们还能撑一阵——玉环!”沈文约叫着玉环公主的名字,把机舱里的传音铃递给她:“马上给天策府的尉迟大人发报,让他们尽快通知李将军,派遣援军过来。”

  玉环接过铃铛,手足无措:“这该怎么用?”

  “按三才韵部摇动,天是长摇,地是短摇,人是急摇。这个铃跟天策府的警钟是贯通的,我们一发报,那边就能收到。”

  “可是我没用过三才韵部啊……”玉环委屈地说。她虽然喜欢跟当兵的混在一起,可并不代表自己对军队那一套通信手段很熟悉。

  “我会这个!”哪吒举起手,“父亲教我背诵过这个。‘天—天—地’是十四缉,‘天—地—天—人’是第七个字,那就是‘急’字,是这样吧?”

  “很好!”

  沈文约表扬了一句,重新开始全神贯注地操纵飞机。哪吒深吸一口气,把从前父亲要求自己背诵的内容一一回想起来,再转译成传音铃的摇动方式,时快时慢地摇动起来。这时已经有孽龙注意到了这架飞机,晃晃悠悠飞上天来,试图接近。不是一条,而是三条。沈文约冷哼一声,一踩推力板,来了个干净利落的小角度回旋,堪堪避开两条孽龙的袭击,然后迎头朝着第三条孽龙撞去。孽龙还没来得及施展爪牙,“天策—零贰陆”的所有螺旋桨猛然加速转动,在机头形成一个剧烈的空气旋涡,撕开了孽龙的雾状身体,然后以极高的速度突围而去,留下一道残影。只是机舱内的成员不得不承受很大的压力。玉环公主把哪吒搂在怀里,头低下去。哪吒虽然脸色煞白,手腕却坚定不动,铃铛依然有节奏地响着。

  沈文约精湛的技术为援军争取了时间,四架护航的“武德”终于赶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挡在“天策—零贰陆”前面,连弩和符纸炮从机翼下接连不断地喷射出去,在天空爆出一团团黑色的雾花。“兄弟们,辛苦了!”沈文约用灯光向他们道谢,然后在半空画了一道弧线,迅速朝长安城飞去。与此同时,“壶口孽龙起,急!”的讯息经过哪吒之手,迅速传回了天策府……长安城的正中央是皇城的所在。在皇城西北角有一处偏殿,其貌不扬,既没有铺设精美的琉璃瓦,也没有悬挂任何匾额,而且有一半殿身都埋在地下。但在熟知皇城内情的人眼中,这座宫殿代表了整个长安最高的意志。天子穿着金黄色的便袍,走进这座宫殿,身边只有一名侍卫跟随。他背着手,步子迈得不疾不徐,只有腰间系着的那一枚玉玺晃动的幅度,才透露出他心绪中的一点点不平静。他还是个年轻人,治理这个国家不过几年,还没有充分培养出天威,偶尔还会像普通人一样流露出自己的情绪。

  这座偏殿内别的什么都没有,只在中央供奉着一座玉石雕成的五爪金龙,雕像足有六丈高,几乎碰到殿顶。天子走到玉龙身前,侍卫用手扳动玉龙的尾巴,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机关声,然后玉龙的底座朝两边开启,露出一个小小的房间。天子走进房间,侍卫掏出一半虎符,把它嵌在房间里的另外一半虎符旁边。当两半虎符的裂缝完全弥合,小门慢慢关闭,整个房间开始飞速地朝地下降去。房间内的一个铜制标尺从“零”刻度的位置不断下降,一直到“叁拾”才停住。房间的门再度开启,出现在天子眼前的是一个半圆形的大空间。在空间的正面墙上挂的是一面硕大无朋的铜镜,足有四层楼那么高。铜镜前是一个四层的大理石阶梯平台,在前三层阶梯上坐满了穿着青袍的道士。这些道士面前都竖起一面小铜镜,还有一个算盘和罗盘。他们一边注视着铜镜里变化的数字与符箓,一边急促地用算盘噼里啪啦地计算或转动罗盘,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氛却颇为紧张。

  这里是兵部秘府,长安城出现重大危机时,天子就会在这里进行决策指挥。兵部秘府大概是整个长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即使把库房里所有的轰天雷都投在皇城里,这个地方也不会有任何损伤。天子出现的位置,是在大理石阶梯的最顶层。这里没有任何摆设,只在外围贴了一圈杏黄色的静音符。平台上的设施只有一张桌子和四把石椅,其中三把已经坐上了人。座位上的三个人看到天子来了,都纷纷起身叩拜。天子示意他们平身,然后坐在最中央的石椅上,威严地扫视了一圈这三位臣子。整个长安城有资格在这里出现的人,全都到齐了。掌管神武军的李靖大将军、掌管天策府的尉迟敬德将军,以及须发皆白的白云观清风道长,他们三个代表了禁军、空军以及道门的三股力量。整个长安城的安全,就是由这三根支柱支撑的。

  “开始吧。”天子没有客套,他看起来心思沉重。

  清风道长看了一眼两位同僚,拂尘一挥,那一面硕大的铜镜慢慢泛起光亮,镜中显出了壶口瀑布的景象,整个秘府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在镜中,壶口瀑布两岸一片狼藉,搭建到一半的法阵幡杆被扯倒,铜鼎压断了香案,花花绿绿的符挂与小旗撒了一地;附近的冶炼场状况更是凄惨,坩埚倾倒,高炉倒塌,洒了一地的铁水凝结成了一块古怪的铁疙瘩,其中隐隐还能看到人形。一大批士兵正在现场埋头清理着,天空不时有飞机飞过。

  尉迟敬德报告道:“今天上午辰时三刻,天策府接到壶口空域巡逻机的通报,至少有五十条身长三丈以上的孽龙在壶口瀑布附近生成,袭击了正在布设的法阵和冶炼场。半个时辰后,天策府的第一批三十架武德型战机赶往现场,孽龙在午时前全部被消灭。天策府随即将指挥权转交给赶到现场的神武陆军。”他一边说着,镜子里一边显示出了一些数字和图形,帮助直观了解。

  “伤亡呢?”天子问。

  这时李靖开口了:“根据神武军统计,地面共计有五名道长羽化,十三名冶炼工人殉职,两架天策府战机坠毁。”他停顿了一下,声调稍微高了一些:“不过托陛下洪福,龙门法阵并没有损伤。”天子没有被这句恭维打动,他把目光投向清风道长。清风道长会意,一甩拂尘,那巨大的铜镜上的画面发生变换,庞杂的各色符箓按照特定规律飞舞,又重新组合起来,凝聚成一幅壶口瀑布的侧剖图。

  “自我大唐在壶口瀑布举行龙门节开始,每次捕到的新龙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丝戾气渗入地层。如果我们把每一条龙所遗留下来的戾气称为一业的话,那么平均每造十五业,就足以形成一条孽龙,出来祸乱人间。”铜镜里的数缕黑气随着清风道长的讲解,形成一条龙形,张牙舞爪。

  “根据白云观历代仙师的不懈观测与研究,我们已经掌握了孽龙的形成规律。普通的孽龙,戾气浓度很低,可以轻易消灭。但平均每过三十年,遗留在壶口瀑布附近的戾气浓度会累计到一个临界值,将会滋生出一条巨大的孽龙。大孽龙苏醒之前会伴随着一系列征兆,诸如地震,或者小孽龙频繁现身,活动范围扩大——”

  “李将军,你的家眷似乎也遭到过它们的袭击?”天子忽然偏过头问道。

  “正是,有劳陛下挂心,所幸无恙。”李靖欠身回答。

  “那是在长安南边,孽龙都跑出去那么远了啊……”天子自言自语。

  清风道长继续道:“当这些征兆持续一段时间后,巨大的孽龙就会从地底苏醒。它是龙族的怨念所凝,所以本能会驱赶着它向长安城进发,不毁掉长安城誓不罢休。一旦让它进入长安城,将会对城市造成极大的损害。”“可是……”年轻的天子指着铜镜上的数字,“道长刚才说三十年,但上一次发生是在二十六年前;再上一次,是二十七年;再往前数,是二十八年。这是不是说,龙灾的爆发频率在逐渐增高?”

  清风道长一怔,他没想到天子会如此迅捷地抓住重点。他连忙拱手道:“陛下明鉴。三十年只是平均数,近几次龙灾的间隔时间确实在逐渐变短。”

  “为什么呢?”

  “因为自陛下登基以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人民安居乐业,以至城市中的市民数量越来越多,城市范围也在慢慢扩大。地龙运力必须用到更多的龙,才能追上经济发展的步伐。我们在龙门节的捕龙量每年都在增加,戾气浓度自然也呈上升趋势。”

  天子听完解说,表情微微露出不安。他登基才五年时间,还没有经历过龙灾。人对未知的灾难总会有种恐惧:“那该怎么办才好?”

  李靖身子前倾,忧心忡忡:“以臣之见,不如暂时取消龙门节,或减少捕龙数量,以遏制戾气上升。”

  “不可!”清风道长眼睛一瞪,大声反对,“龙数减少,地下龙势必大受影响,运力不足,长安城必有大乱。”

  “可龙灾若是爆发,恐怕会有风险……”尉迟敬德插嘴道。

  清风道长起身深深一揖,面向天子,语气傲然:“自有长安城以来,这样的龙灾已经发生了数十次。不过每一次都被白云观成功驱散,长安城从未让孽龙进入过一次。先帝在位之时,贫道有幸追随先师参加了两次长安防御战,亲眼见我长安军民众志成城,人定可胜龙。陛下,要对长安有信心!”

  李靖的眉毛拧在一起,他可没有清风道长那么乐观。从他的角度来看,一打仗就会有伤亡,能有办法消弭灾难,尽量不动兵戈最好。他身为大将军,求稳是第一位的。清风道长把视线转向李靖,朗声道:“每次龙灾爆发时,孽龙的实力都差不多,但长安城的实力与日俱增。这些年来,白云观的研究从未停滞。无论阵法、符咒还是祭炼出的破邪法器,威力都比三十年前高出许多——李将军、尉迟将军,这么多年来,你们神武陆军的火器、天策空军的战机技术上不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吗?养兵千日,难不成事到临头,连区区一条孽龙都收拾不了,还要长安城牺牲经济来弥补你们的胆怯吗?”面对清风道长的挑衅,李靖和尉迟敬德只能苦笑着闭上嘴。天子道:“那道长的意思是?”

  “龙门节照常进行。白云观会全力戒备,就算龙灾提前爆发,贫道也有信心拒龙于城墙之外。” 清风道长信心十足地挥了一下拂尘。李靖和尉迟敬德没办法,一并起身,向天子保证神武陆军和天策空军也会全力配合。三位长安城的支柱都做出了保证,天子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他勉励了几句,然后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天子瞥了一眼大铜镜,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镜中幻化出的那条大孽龙正别有深意地盯着他,这让这位九五之尊不太舒服。

  

  第五章 巨龙的愤怒与火气

  

  哪吒觉得父亲最近有心事。

  平时父亲总是很忙,但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哪吒叫到跟前,要么检查功课,要么询问近况。虽然父亲的态度有些生硬和笨拙,但哪吒知道那是关心的表现。但最近几天,哪吒看到父亲进门以后谁都不理睬,总是阴沉着脸走进书房,把门关紧,不知在里面做什么。而且家里的访客数量大增,不分白天黑夜,不停有人来拜访李靖,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哪吒经常一觉醒来,看到书房仍旧点着蜡烛。

  整个大将军府的空气都因此而变得沉重起来,仆人们放轻脚步,生怕弄出大响动惹怒主人,门里门外卫兵的表情也僵硬了不少。哪吒觉得十分没趣。可是他现在根本出不去。自从在壶口瀑布遇险以后,大将军下了禁足令,不让哪吒外出,尤其是不许再到长安城外去。这可把哪吒闷坏了。家里这么狭窄,哪里有长安城那么好玩;而长安城再大,也没有天空那么开阔。他已经享受过飞行的乐趣,心已经野了,再重新关起来,让他痛苦万分。可这次别说玉环姐姐,就连沈大哥都不帮他,他们都让他安心在家里念书。哪吒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图画书,又去逗了逗水缸里的乌龟,把几页白纸叠成飞机扔出二楼的窗外,掉到院子的花丛里。这些游戏本来都是他的爱好,现在却是索然无味,哪吒满脑子都是飞行,这些小打小闹只会让他更加空虚。

  “真想去找甜筒、饕餮、雷公他们玩啊。”哪吒趴在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开始想念地下的中央大齿轮柱。比起人类来,那些龙可爱多了。想到柱子,他忽然回想起了那次危险的攀爬,那可真是一次惊险的旅程,若不是甜筒及时出手,恐怕他已经摔死了。下次再有机会爬的话,哪吒觉得可以在腰间拴根绳子,这样就安全多了。

  绳子?攀爬?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哪吒脑海中。他去花匠的储藏室里找出一捆绳子,说要用来玩游戏,然后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谁也不许进来。哪吒把绳子的一端系在床脚,然后身子挂在窗外,抓住绳子一步步地往下滑——这是从一本讲风尘三侠的图画书里学来的——他很快就有惊无险地落到了地面,没人觉察。

  哪吒从家里溜出来后,直接跑去附近的利人市地下龙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从这里随便攀爬上一条龙,让它把自己带去中央大齿轮柱,就能见到它们了。可当哪吒走到地下龙站时,看到牌楼下的入口被三条黄色的绸带封住了,几名士兵站在门口,不让人进去。最奇怪的是,站口附近居然支起了一张香案,案上插着十几根细细的香,都点燃了,袅袅的香烟在牌楼附近升腾。一个和尚捻动着佛珠,喃喃念着经文。一群老头老太太聚在香案旁边,手做祈祷状。

  “这是怎么了?地下龙停运了吗?”哪吒问旁边一个卖烧饼的大人。那个烧饼贩子看到发问的是个小孩子,摸摸他的头,和蔼地说:“小朋友可别问那么多,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哪吒哪里肯放弃,缠着他问。这个大叔脾气不错,被哪吒缠得没办法了,只好告诉他,这是地下龙升天了。

  “升天?是说地下龙会飞了吗?”哪吒问。

  大叔挠挠头:“所以说小孩子不应该知道嘛……升天,升天就是去世了、过去了……呃,就是死了。”他一口气说出好几个代称。

  “龙也会死?”哪吒一下呆住了。

  “龙当然会死啦,和人是一样的。”大叔撇撇嘴,到底是个小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他指了指站口的牌楼,“如果有龙在地下龙站里死掉的话,站点都要暂时关闭,等到龙尸被处理走,才会继续运行。你看,那边还有和尚来做法事呢,免得龙死以后怨念不散在附近作祟……咦?”他说完这句话一低头,发现哪吒已经不见了。大叔摇摇头,心想,现在的小孩子实在太没礼貌了,然后继续揉面团。

  牌楼附近的垃圾箱后面有一处不起眼的导流渠,它的功能是在下雨时防止雨水倒灌入地下龙站内。这个导流渠是根竹制的长水管,从地下龙站里接出来,通往地面。洞口的大小勉强可以通过一个小孩子。哪吒此时正全身趴在水管里,扭动着身体向深处爬。这里太过狭窄,他施展不开手臂,只能用双肘和膝盖蠕动。有时内槽没刮干净的竹刺会扎到他的身体,但他顾不上疼,咬着牙一刻不停地前进。

  哪吒的心里慌乱不已。他虽然知道概率很低,但仍忍不住去想那条死掉的龙会不会是甜筒。他年纪还小,但死亡这个概念还是明白的。甜筒那种枯槁的目光、不愿进食的虚弱身体,都让哪吒有着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他很快就爬到了水管的尽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哪吒落地以后发现,这个位置位于地下龙站台的内凹侧面,恰好可以看到地下龙站内的动静。

  哪吒悄悄探起头,看到一具巨大的龙躯填满了整条隧道,它身上的鳞片暗淡无光,四只爪子无力地蜷缩在腹部,一直摇摆的龙须也耷拉在长吻两侧,全无活力。一群草绿色服饰的工作人员正在龙尸周围忙碌,用许多粗大的灰绳把它绑起来,它看起来好似落入了蜘蛛的巢穴。哪吒松了一口气,这个显然不是甜筒。甜筒的鳞片要比它长,纹路也不相同。这些细微的差别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哪吒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不过他的心情并没有好转,那条去世的巨龙紧闭着双眼,嘴巴痛苦地咧开一半,看起来死前相当痛苦。它的龙皮发皱而松弛,脖颈污渍斑斑,像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人类老者。如果有一天甜筒也变成这样该怎么办?哪吒想。

  这时候,地下龙站的工作人员拽起绳子,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往一个方向拽去。龙尸太大了,即使几十个人用力,也只能挪动一小段路,给隧道腾出一点点空间,不过有这点空间也就够了。工作人员吹了几声哨子,很快从隧道的另外一个方向传来龙啸,然后哪吒看到一条龙尾缓缓伸入站台。原来这条龙是倒着进入隧道的,龙尾正好对准死龙的龙头。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把捆缚龙尸的绳子捋成十几束粗大的牵引索,再把牵引索拴在龙尾巴上。

  哪吒一下明白了,他们是打算让那条龙把龙尸拖走。这么重的尸体,除了龙以外确实没人能拖动。他忽然注意到,那条龙尾上有几片鳞甲是圆形的,聚在一起好似一朵梅花。哪吒想起来了,这条龙他那天应该见过,还给它起过一个名字叫梅花斑。哪吒悄悄从藏身之处跑出来,此时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龙尾上,没人发现这个小孩子。他弓着腰,屏住呼吸钻进隧道,跑到龙头的位置,轻轻喊了一声“梅花斑”。听到哪吒的声音,梅花斑的眼睛转动了一下,龙须轻轻摆了摆,认出了这个给自己起名字的小家伙。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梅花斑问。他们在用龙语交谈,普通人是听不到的。

  “你带我去中央大齿轮柱吧,我想去看看大家。”哪吒说,然后举起一个大袋子,“我带了好多好吃的!”

  梅花斑迟疑了一下:“呃,我无所谓,不过我得先把这具尸体拖走,才能回去。”

  “它是你的朋友吗?”哪吒低声问。

  “我不认识。不过听说是个老家伙,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了。”梅花斑的声音里无喜无悲,仿佛这事跟它毫无关系。只有十多年寿命吗?哪吒心想,但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掀开梅花斑的一片鳞甲,藏身其中,心情变得好沉重。在黑暗和狭窄中度过十多年的疲劳生涯,最终的结局却是死亡,这就是龙的一生吗?

  很快,站台里的牵引索都接好了,梅花斑昂起头,发出一声长啸,奋力向前,那具龙尸的鳞片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厉的声响,两条龙一前一后缓缓驶出站台,工作人员们发出欢呼。梅花斑拖着尸身在隧道里缓慢地飞行着,不时转弯。它走的路不是平常的载客路线,哪吒感觉隧道是微微朝下倾斜的,说明他们一直在向地下飞。大约飞了半个时辰,哪吒陡然觉得身体一轻,他偷偷从鳞片里探出头去,结果吓了一跳。

  他们正在一处空洞的正上方飞翔。这个洞穴和中央大齿轮柱的空间很相似,但没那么大,也没那么多精密的机器设备,就是一个普通的岩石洞窟,洞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很少。在洞穴的底部,是一片白森森的龙骨丛林。这丛林是由龙的骸骨堆积而成的,狭长的脊骨高挑而起,挂满枯黄的趾爪,一排排灌木般的嶙峋肋骨倒立朝天,关节扭曲成团。丛林深处隐藏着无数硕大的巨龙头骨,它们的下颌或开或合,漆黑空洞的眼窝里闪着磷火。这一片骨堆层叠厚实,一望盈野,不知要多少龙尸才能达到这样的规模。

  哪吒闻到洞穴里有一股浓浓的尸腐味,让他晕头转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梅花斑似乎也不喜欢这里,它飞快地划过洞穴上空,用尖利的后爪割断牵引索。那具老龙的尸体失去支撑,从半空掉落下去,“哗啦”一声砸在龙骨堆中,引发了一连串骨塔的坍塌。梅花斑完成这个动作后,头也不回地朝出口飞去。哪吒问它这是什么地方,梅花斑说这叫龙尸坑,每次龙死以后,都会被丢弃在这个坑里。

  “没有墓地和墓碑?只是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起?”哪吒惊讶地瞪大眼睛。

  “不然还能如何?”梅花斑奇怪地反问。

  哪吒捂住鼻子再次低头望去,那具龙尸一动不动地躺在坑底,摆出一个滑稽的姿势。过不了多久,它的血肉就会全部腐烂,只剩下一截截骸骨,和周围的骨林融为一体。即使死后,它也没有机会一睹阳光,更没有机会飞翔。不知为何,哪吒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梅花斑离开龙尸坑后,把哪吒带回了中央大齿轮柱。那些正在休息的龙看到哪吒来了,都很兴奋。饕餮像小狗一样拼命去闻他手里的零食口袋,哪吒不得不多给它吃了一块甜玉米。哪吒把零食发完后,走到甜筒跟前。甜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趴在自己的坑里打瞌睡。它听到哪吒走过来,简单地摆动一下龙须:“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来这里吗?”哪吒没回答,一屁股坐到甜筒身旁,垂着头闷闷不乐。这个反应有点出乎甜筒的意料,它本来不想搭理他,可看到这小男孩一脸的郁闷,它无奈地喷了口气,把脖子伸过去问道:“你怎么啦?”哪吒遂将在龙尸坑里看到的情景跟甜筒说了,问它去过没有。甜筒淡然道:“龙尸坑我去过几次,运过几次同伴的尸体,那个地方的尸臭味道太重了,我不喜欢。”

  “那地方多可怕啊!”哪吒激动地说,“看不到天空,也没有阳光,周围除了骨头什么都没有。你们生前在地下隧道里飞行,死后也要在这样的地方待着吗?”

  “都死了,还想那么多干吗?”甜筒昂起头,扫视那群争抢零食的龙,“我们都有被人拖走的一天,这里的每一条龙,最终的归宿都是那里——没有例外。”

  “你们甚至连墓碑都没有。”

  “要墓碑有什么用,在遇到你之前,我们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甜筒抬起爪子,碰了碰哪吒的小脑袋。

  “一次天空都没有飞上去过,这样实在是太可怜了……”哪吒喃喃道。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是对龙们怀有同情,这一次却已能感受到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在这种绝境,若不让自己死心的话,希望越大,思考越多,越是一种折磨。你拿零食给它们,给它们起名字,都是很残忍的,现在你明白了吗?”

  甜筒平静而严肃地望着哪吒,这还是个小孩子,它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能理解这番话。哪吒注视着甜筒,眼神很困惑,终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这让甜筒松了一口气。它略带歉疚地把身子俯下,下巴贴到地面:“来吧,坐上来,带你去空中转一转。”哪吒顺着脖子爬上龙头,轻车熟路地在两个犄角之间找到鼓包,一屁股坐下去。甜筒身躯一振,缓缓升空。虽然这里的地穴空间有限,甜筒的尾还被锁链拴住,但做一些小范围的腾挪还是可以的。

  中央大柱的齿轮依然“嘎吱嘎吱”地转动着,巨龙带着少年在半空拘谨地飞翔。其他的巨龙都识趣地避开他们的路线,免得锁链纠缠在一起。哪吒抓住犄角,用脸贴在它略带腥味的冰凉鳞片上,轻声道:“其实,那天我也去壶口瀑布试着飞了一次。”

  “哦。”

  “可惜不是骑龙,我坐的是飞机。”然后哪吒开始讲他那天在壶口瀑布飞行的事情,看到什么样的鸟,吹着什么味道的风,太阳光从什么角度照射下来,给白云镶出什么样的金边,甚至突然升空时的微微反胃,他把每一个小细节都津津有味地描述出来。甜筒听着听着,猛然醒悟到,哪吒这么细致地描述,是想让它也体会到在天空飞翔的感觉。大概在小孩子看来,只要把香甜的感觉描绘出来,就相当于吃到了奶糖。看到哪吒在头顶笨拙而努力地找着形容词,甜筒微微露出笑意,让身躯飞得更加平稳。但下一个瞬间,他的身躯猛然歪斜了一下,差点把哪吒摔下去,因为一个可怕的词从小孩子的嘴里脱口而出。

  “孽龙?”甜筒浅黄色的龙眉一皱。

  “是啊,我们碰到了好几条孽龙,差点没回来……”哪吒兴奋地比画着手指。

  “详细说给我听听。”于是哪吒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甜筒一边听,一边盘旋着落回到大坑里。等到哪吒跳回地面,甜筒严肃地告诉他:“你最近不要来这里了,也不要离开长安城。”

  “为什么?”

  甜筒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下了个重大的决心。它抬起前爪,用尖利的指甲指了指自己下巴往下三尺的一道凹陷疤痕:“你看到这里没有?”哪吒点点头,他当然看到了。当初他不小心把糖浆涂抹在这块疤痕上,所以才认识了甜筒。“在我们龙族,这里的鳞片叫作逆鳞,巨龙的愤怒与火气都储存于此。谁胆敢触动的话,就会引发巨龙震怒,不死不休。”

  “可是这里明明没有鳞片啊?”哪吒问道。

  “在这里的每一条龙都没有逆鳞。我们在壶口瀑布变成龙以后,立刻被长安守军捉住。在丧失自由的那一瞬间,每一条龙都会本能地抠出下颌的逆鳞,远远地抛开。这些逆鳞承载着我们最深沉的怒意与仇恨,化为没有灵智只有怨恨的存在。”

  “你是说……”

  “没错。那些孽龙都是我们的逆鳞所化。”甜筒的声音变得深沉而幽远,充满了忧伤,“越是对未来绝望的龙,抠下去的逆鳞就越是凶残。你在龙尸坑也看到了,这么多年来,有多少龙埋骨于此,这么多怨愤的逆鳞环绕着长安城,迟早会汇聚出大孽龙,酿成大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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