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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

  颜如玉从“无欲.有求”店的后门出来,穿过古色古香的庭院,进入茶室。

  其实这是栋中式的二层小楼,只一楼做茶室,二楼是个人起居间。

  茶室布置得很雅,因为是晚上,三面落地窗的帘都放下了,如果是白天全开,室内借景室外,有假山绿树,溪水潺潺,那真是虽在闹市,如处自然。

  颜如玉走向茶桌。

  这茶桌可当书桌用,背靠半人高的雕塑台,台上供着一尊高价购入的场景雕塑。

  场景雕塑的意思是,塑的不是人物鸟兽,而是某一处地貌场景,比如山地、草原、大漠等等,一般来说,做得再好,价格也上不去。

  这一尊在颜如玉看来,还不如山地大漠呢,尽是些土堆水壑,宛如售楼处的沙盘,但不知怎么的,就完美击中他干爷的心巴了,最后是和同作者的其他几件一起打包,500万拿下的。

  500万啊,颜如玉都止不住心疼,吃吃玩玩花掉还落个身心享受,买这玩意儿,真不知道图什么。

  茶桌桌角,放了本《庄子今注》,桌中央一大摊碎瓷片,还有林林总总的修复小工具。

  看来干爷这阵子的生活主题是,读《庄子》,玩修复。

  颜如玉拖开凳子,在桌前坐下,戴上工作手套扒拉了一下碎瓷,感觉修复过后,应该是个古董瓷瓶。

  之所以定性古董,不是因为他懂,而是干爷这儿,一般都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

  颜如玉又好奇地拿起那些工具看,毛笔毛刷锉刀喷笔,样样看着都新鲜。

  正想自己摸索着玩一把,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的。

  颜如玉忙站起身,叫了句:“干爷。”

  来人年纪很大,至少八十来岁,穿丝缎夹棉铜钱纹的厚睡衣,个子不高,走路有点跛。

  颜如玉看着他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发呆:“这头发……”

  颜老头嘿嘿一笑:“植发,还染了,哎呦,可让我受了老罪了,你不知道那头皮上扎的,跟血葫芦似的。”

  他边说边摸着脑袋过来:“可是植完之后吧,我又觉得古里古怪的,老头子了,就该有老头子的样,人哪,可以有求,但不能强求。你从老家过来?”

  颜如玉点头:“阿喀察散了之后,我先回了趟老家,听老家人说他们想来看干爷,干爷不乐意见?”

  颜老头摆了摆手:“见什么见,没大事别来找我,我嫌烦。这把年纪了,就爱清静。”

  说话间,指向茶桌中央的碎瓷片:“这瓶子,是李自成从北京败走那次,我当街看热闹,在一户人家门口捡的。不值什么钱,但有回忆、有感情……”

  颜如玉笑:“怎么不值钱了,大小也是个古董。”

  颜老头不置可否,在茶桌对面坐下:“前阵子一不小心,打碎了。我寻思着,反正我时间多,就学学修复吧,不瞒你说,那些修文物的纪录片,我都看遍了,也看会了,就是不知道,上手会不会。”

  说完了,哈哈大笑,见颜如玉还站着,招呼他:“坐啊。”

  颜如玉不坐,沉默几秒,说:“干爷,我做事太废,因缘石被烧了。”

  颜老头愣了一下,颇反应了一阵子:“是‘人石会’那块?”

  “是,都快结果了,大半夜被淋上油烧了,现在都还没查出是谁干的。”

  颜老头“哦”了一声,宽慰他:“烧了就烧了吧,虽然有点可惜,但也是它命数到头了。没记错的话,它也吞了不少人了,它吞人,人烧它,这也是因果报应。”

  颜如玉面色更凝重了:“可这样的话,干爷你就没法补身子了。”

  颜老头示意他坐:“补不了就补不了吧,哪有一成不变的享受啊,可能我这享受也到头了,不用太当回事,坐,坐啊,唉,你这孩子。”

  颜如玉不好违逆,心事重重地坐下:“还有件事,那面叫‘女娲眼’的煤精镜,我好不容易搞到手,也被人砸得稀烂,下手的人应该跟烧因缘石的是同一拨。”

  颜老头面露惋惜:“这有点可惜啊,女娲眼是个好东西,这下手的人啊,也太不懂珍惜了,宝贝东西,你抢就抢,怎么能砸呢。没事,砸就砸吧,你没听老海说吗,女娲不止一双眼,砸了一双,地里还会再给你长一双,大不了再找新的,用不着太放在心上。”

  颜如玉苦笑:“可是,谁知道地里、什么时候才能再长一双呢?”

  颜老头说:“那就是你的命了,做人得想开点,想开就好。我不是人,都能想得开,你这当人的,怎么还拧上了呢?”

第57章

  干爷不是人这事, 颜如玉从小就知道。

  确切地说,颜老头类似“保家仙”,专保他颜家一门一脉, 往上追溯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细捋一下, 大概能追溯到明末。

  明朝末年, 内忧外患, 又接连遭逢大旱、蝗灾、鼠疫,百姓生活苦不堪言, 最后, 黑市甚至出现了“菜人”和“人肉摊档”。

  也就是说,以人为食, 明码标价, 人被根据味道和肉质的老嫩分了好几档, 交易时, 还会贴心地附上烹饪方法, 譬如,怎么烧着香、与什么料同炖会更为酥烂。

  明末著名学者屈大均就写过一首《菜人哀》。

  讲述的是当时一对穷人夫妇, 几乎饿死,有一天, 妻子忽然拿了3000钱给丈夫,说自己已经把自己押出去了, 让丈夫拿着钱回家,照顾好家里——“夫妻年饥同饿死, 不如妾向菜人市。”

  丈夫边走边哭, 走到半途想想不忍, 又回头来找妻子, 但此时, 妻子已经被砍断手臂,挂起来售卖了。诗中还叙述了争购场景,胸口肉最受欢迎,因为能拿来包馄饨,而屁股上的肉一般拿来做汤——“乳做馄饨人争尝”、“徐割股腴持作汤”。

  所以史书中说“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不是含沙射影地讥讽,而是实实在在、肺腑之言。

  颜家的祖上就是这么个“菜人”,当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属于最受欢迎的一类,因为好烹好煮,又称“和骨烂”。

  颜老头自刀口下,把颜菜人给买了下来,从此养在身边,教他读书写字,免他受冻挨饿,那个年代,匪灾兵患不断,数次命悬一线,都是颜老头一力挽狂澜,还帮他置产置业、娶妻生子,感动得颜菜人携妻子下跪长叩,尊之为父,还表示恩重如山,哪天就是让自己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后来时局日稳,日子渐渐好过,颜家成了一方大户,人丁日旺,颜老头病倒那一年,颜菜人共计育有四子二女,孙辈十三。

  颜老头这病来势汹汹,隐有谢世之意,颜菜人心急如焚,不惜重金,四处求医问药,甚至在菩萨面前发愿说,只要义父能活,自己愿意一命抵一命。

  一天晚上,颜老头召颜菜人说体己话,要求关门闭户,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他告诉颜菜人一个大秘密。

  他说,自己其实不是人,是从地下来的,地下无光,长年黑暗潮湿,是最适合他的生存环境,如果还在地下,他活个千八百年毫无问题。

  但到了地上,事情就复杂了,地面上的环境,尤其是阳光,对他们是有致命杀伤力的,长年累月下来,他已病入膏肓。不过,不是没有药,颜菜人家里就有,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给。

  颜菜人哪有不乐意的,眼泪鼻涕一大把地请义父快说,自己必将立马奉上。

  颜老头的回答把他惊呆了。

  要他或者他儿子的命,一个就行,作为续命的药引血囊,帮自己再续一世,颜老头还强调,这是自己跟颜家的羁绊,只能是这几个,外人不行。而作为回报,自己可以像守护家族的神灵一般,庇佑颜家又一世——就像这一世,他数次庇护颜菜人、救他于水火之中那样。

  而颜菜人如果不愿意,他也不强求,阎王收时就撒手,葬了便是。

  说完这话,颜老头闭上眼睛,再不言语。

  颜菜人跌跌撞撞出了房间,在庭院中呆坐了一夜,回思半生,百感交集。

  黎明时,他计议已定,振理衣冠,召四个儿子议事。

  他对儿子们说,如果没有颜老头,自己早在七八岁时,就死在某家大户的大锅里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自己心甘情愿做义父的续命药引,希望义父大好之后,儿子们能继续代己行孝。

  古时崇尚孝道,哪有儿子们看着爹去死的道理?而且颜家在颜老头的领引下,家风一向不错,算是书香门第,男女都读圣贤书——当下几个儿子争先恐后,都要代老父去做这个药引,最后不得已,掣签而定。

  中签的是颜家老二。

  颜菜人带老二去见颜老头,颜老头一声长叹,流下眼泪,问颜老二有什么心愿没有,颜老二倒也坦诚,说希望家眷此生衣食无忧,儿子能搏个功名,光宗耀祖。

  颜老头一口答应。

  续命之后,颜老头身体大好,他搬进颜老二的家里,表示承此恩情,这之后,老二一家老小,就是他的责任了。

  说来也怪,兄弟分家,所得有限,都算不上什么大户,比上不足下有余而已,但自从颜老头进了老二家,这一家子就仿佛财神进了门、福星罩了顶,事事顺遂、蒸蒸日上,很快就从大户而成富户,非但如此,他还高价聘请教习,教老二的两个儿子读书,一心要助他们考取功名。

  一般来说,家富而无顶梁柱的,免不了受人欺凌,但有颜老头在,即便有人恶意算计,也全都化险为夷,反倒是那为祸算计的,往往遭了殃、下场凄惨。

  时间一长,颜家上下就有话传开,说颜老头其实是保家仙,他罩护哪一家,哪家就兴旺发达,仙家保你,自然是要收供奉的。祸福不定,人世无常,放眼身周,今朝座上客明日阶下囚的事比比皆是,真能保全家老小、一生一世平安顺遂,家族里舍个人出去当祭品,有什么了不得的呢?

  于是,就有人去找已然垂垂老矣的颜菜人,委婉表示,想把颜老头从老二家请出来,去自己家住、当皇帝老儿一样供着。

  颜老头知道了之后,哈哈大笑,传下话来说,颜菜人是自己养大的,他的子孙也就是自己的子孙,每一家他都会罩护,只不过现在这条命是老二给的,所以分外偏爱老二家。想请他回去供,等下次吧。

  换言之,颜老头成了全族的主心骨、不死的老太爷&活祖宗,人人争供的香饽饽。

  那之后,又过了几十年。

  当时,颜家已颇具根基,读书入仕者也多,颜氏已由富户进阶为一方望族,但不幸的是,树大招风,卷入了清初的一场文字狱中。

  坏消息传来,说是对头从中活动、挑唆,颜家这趟估计在劫难逃,至少要掉好几颗人头,剩下的,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一时间,全族上下,陷入了愁云惨雾之中。

  这时,在别院中过了好久清闲日子的颜老头出面了,对着主事的老字辈哈哈一笑,当然,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小字辈。

  笑毕,说了句:“多大点事啊,我去帮你们走动走动。这事要实在平不了,不是还能逃吗?天大地大,哪不能去?去到哪,我都包你们能扎下根,能再立业。”

  颜老头一去就是八天。

  八天里,事态风云流转、几乎一天一变。

  那个挑唆的对头死了。

  主审的官,不知道是得了好处还是受了胁迫,一反常态地表示此案“得再查,不能妄下结论,屈了好人”。

  一般来说,差不多定下了的案子想翻盘,要层层上报、经由上头批复,再高效也费时费日——说来也怪,每一层经手的官员都像开了挂,快马加鞭,积极运作。只八天,上头的口风就变了,从最初的“在劫难逃”转为“为奸人所害,连日来担惊受怕,理当善加体恤”。

  八天之后,颜老头拎着烧鸡和小酒,笑呵呵进了颜家大宅,刚跨进大门,里头呼啦呼啦,跪了一院子。

  此时,距离颜菜人被人肉摊贩当街出售,已经160多年了,颜家也由开始时孤苦伶仃的小娃一个,变成了近怏怏两百口的大族。

  颜老头径直穿过人群回房间,只说了句:“嗐,都起来吧,多大点事啊。”

  这事之后,颜家上下看颜老头,如奉神明,那些有决策权话语权的老字辈也意识到,颜家是条大船,人世再多惊涛骇浪,有颜老头在,就是有了定海神针。

  这是他们颜家的宝藏和大秘密,绝不能被外人知道,一旦事泄,只怕后患无穷。

  没法把颜老头关起来,这是大不敬,而且,这老头喜欢没事出去溜弯,不知什么时候还加入了一个诡秘的“人石会”。颜家人很愁,对待颜老头像对三岁的娃,打不得骂不得,千依百顺供成了祖宗,还要跟在后面擦清一切痕迹——不过,经历几次就熟了、有经验了,事情也越做越利索。

  药引需要“纯净”,你头一次用了颜家的,第二次也只能是颜家的血脉,而且和第一次的药引亲缘关系越近越好。颜老头并不想完全依赖颜家血脉的药引血囊,他像一个养生爱好者,寻访各种能让自己延年益寿的法子,比如因缘石,因缘石吸食人的血肉结果,这果子像补药,多少能助他抵抗这日光世界带来的身体损伤。

  但不管他怎么努力,最后也只能停在了一个遗憾的数字上,92岁。

  每92年,他就需要一次药引,来自颜家的药引。

  他第二次病倒时,就毋需自己费心了,病倒好几日之后,有一天虚弱地睁开眼,看到床前跪倒了一排,各房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男丁,确保身体健壮,无病无伤,等候在侧。

  见他睁眼,一个个忙着把娃往前推,嘴上说着“干爷,您挑一个吧”、“挑上了是他的福气”、“您不用有顾虑,我们都说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族里会照顾咱们的”。

  人人都叫他干爷,这是颜老头的意思,他说,我比你们都年长,但不是亲爷,就叫干爷吧。

  颜老头满心愧疚,目光扫过去,颤颤指了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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