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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叶悯微点点头,深以为然。

  谢玉珠又补充道:“你和传闻中的叶悯微也不太一样。”

  叶悯微对于这个评价倒不置可否,她低头整理了两下自己破烂的衣袖,思索了片刻然后语气轻松道:“至少我知道怎么找我的记忆了。”

  谢玉珠在此事上和温辞意见一致,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还真想去找你的魇兽啊?梦墟主人说的没错,满世界的人都在争你的魇兽呢!你现在只是个聪明一点的普通人,不通人情世故,声名狼藉,那个厉害的镯子还坏了,处境实在危险!不如回昆吾山上躲着,那里阵法机关密布,别人很难上去。”

  叶悯微没接谢玉珠的话茬,她只是转过头提醒谢玉珠:“你现在自由了。”

  谢玉珠愣了愣,她想起远在三十里地之外的庄叔和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家,再看看这四下无人的陌生街道,后知后觉地说道:“对啊。”

  “你可以去南洋了。”

  谢玉珠一拍手,醍醐灌顶道:“是啊!”

  “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去玩,长见识,学很多本事。”叶悯微安然地复述。

  谢玉珠只觉得这话分外熟悉,她仔细回忆一阵,想起来这不是她在刀山火海里,以为自己将死之时说出的遗言吗?

  那时她说自己不甘心,想要离开家门,好好玩玩,想长见识学本事,然后再死。可是当时明明无论她说什么,叶悯微都只看着镯子,半句话也没有回答她。

  谢玉珠怔忡片刻,心里一片酸酸麻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是低声道:“那时候……你听到了啊。”

  不仅听到,还全都记住了啊。

  叶悯微点点头,她的目光仍然明亮,隔着视石安然地注视着谢玉珠。然后她后退一步双手交叠举到眉前,脊背挺直弯下腰去,手掌翻转压至腰间,就像最初她们遇见时那样向谢玉珠行礼。

  明明一身破烂衣衫、满面污垢像个乞丐,她行礼的时候却仿佛比任何人都像神仙。

  “多谢。”

  谢玉珠结结巴巴地说不用谢,心想叶悯微在给她行礼,这是万象之宗叶悯微啊,她要折寿的吧。

  叶悯微直起身来,向她伸出手,直白而真诚地说:“五百两银子。”

  谢玉珠僵住,沉默片刻后认命地从怀里掏出荷包,拿出五百两的银票放在叶悯微手里。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晨曦初现,虫鸣鸟语,谢玉珠也离开此地,去继续闯荡天下。宽阔的街上就只剩下叶悯微一个人,就如同她来时那样。

  叶悯微在城中的一条溪水边坐下,捧起水来清洗脸和伤口,溪水中映出一个狼狈的姑娘,白色的头发都被染得灰一片黄一片,衣服肮脏还有烧焦的痕迹。唯有一副视石,晶莹剔透,干干净净。

  她偏过头去看了水里的自己片刻,食指与拇指合拢一捻,以中指指节在地砖上敲了两下,视石上又出现熟悉的一排排蓝色词语。

  叶悯微翻到最后面,将最后的“杀害好友”、“心狠手辣”抹除。那用以形容她的数十个文字在她的眼前跳动着,蓝色的光芒微弱地映在她的眼睛里,仿佛她的眼睛里有一片藏着蓝色萤火虫的原野。

  被文字占满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脏脏的绣花鞋。

  叶悯微抬头看去,离开不久的谢玉珠不知为何去而复返。谢玉珠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叶悯微,似乎有些紧张。沉默片刻后,她清清嗓子发问:“那个,叶前辈您刚刚谢我,是谢五百两银子吗?”

  叶悯微望着这个和她同样满身脏污,狼狈不已的小姑娘。

  “不是,那是我应得的。”

  “那你谢什么啊?”

  “因为你替我着想。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但觉得应当要谢。”

  谢玉珠莫名地笑出声,眉眼弯弯。她擦了一把灰扑扑的脸,仿佛下了什么决定,然后一撩裙摆坐在叶悯微旁边,大喇喇地问道:“那我想打听一下,万象之宗收不收徒弟啊?”

第013章 师徒

  叶悯微答道:“我听说万象之宗不收徒弟。”

  “以咱们的关系,可以给我开个后门吧?”

  “你想做我的徒弟?”

  “是啊。”

  “你想学什么呢?”

  “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吧?”

  “嗯。”

  “那你教我数术吧。还记得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我要你做我的数术先生吗?”

  天色渐渐亮起来,谢玉珠撩起溪水把脸擦干净,语气轻松:“你会什么就教我什么。等你找回了魇兽,重获记忆和修为,就把你的本事都教给我,那我就是万象之宗的首徒啦!”

  叶悯微疑惑道:“但是你方才说过,我的处境非常危险,你还要同我一起吗?”

  “嗨,我走到城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我逃家便是为了闯荡冒险的。在哪里冒险,也不如跟着你来得精彩吧。”谢玉珠晃晃脚,长叹一声。

  “而且你人情世故一窍不通,我实在放心不下你。”

  金色的阳光从屋脊上漫过来,泼在这一条长长的石砖路上,已经有一些早起的行人在路上往来,时不时看向溪边这两个乞丐似的姑娘。

  谢玉珠身侧的溪面波光粼粼,照得她的侧脸一片明亮。叶悯微望着她,安静片刻后说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做师父。”

  谢玉珠摆摆手,仿佛这些都不成问题:“我爹说过,其实师徒关系里徒弟更重要,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那咱们一步步来。首先,你答应了我,你就是谢玉珠的师父了。”

  说罢谢玉珠靠近叶悯微,软声道:“好不好嘛,师父?”

  叶悯微其实并不完全明白谢玉珠所说的事情。不过“谢玉珠的师父”这个身份,和之前那些描述都不一样,它不是从传闻中听来的,也不是人们的演绎。

  只要谢玉珠在她身边,当谢玉珠这样唤她时,她就可以拥有这个身份。

  “好。”叶悯微答应下来。

  谢玉珠笑起来,她挥起手,黑一块红一块的衣袖在空中挥舞:“好哎!我可是万象之宗的首徒!”

  两人坐在梁杉街头,溪水潺潺而过,叶悯微在那写满了各种形容词的视野里,又写了一行新的字。

  ——谢玉珠的师父。

  其实叶悯微来过梁杉,也走过这条溪水边的街道。她便是沿着这条路一路走到阜江城,去参加一场为了讨伐自己而举办的盟会。

  来时孤身只影,去时有人相随。

  另一边某个天地苍苍、白纸纷纷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个高挑的身影,此人身着彩衣,衣上遍布血迹。

  他一边在梦境里行走,一边把自己染血的衣服脱下,看也不看便丢在地上,让白纸把它们掩埋,只剩下一身雪白中衣。

  他再伸手拆掉自己的发髻与珠翠,边拆边往前走。在白纸纷纷的尽头,依稀有一个伏案的书生,他坐在阴暗逼仄的隔间里满头大汗,蘸着笔墨努力地在白纸上书写,却一点墨迹也留不下。

  无论书生怎么努力,从他手下飞出的只有白纸,铺天盖地,源源不绝,洁白得令人绝望。

  温辞手上的铃铛叮咚作响,刹那间漫天飘扬的白纸上都出现了墨色字迹,密密麻麻,工工整整。那写着一篇篇策论的纸张纷扬落下,铺在白茫茫的地面上,掩埋住一个人漫长的、数十年如一日的半生。

  书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心地捏着终于写上墨迹的纸张,手指颤抖,大汗淋漓。

  温辞站在他的对面,在那一方窄窄的隔间对面。书生在幽暗的灰色里,而他在空无一物的白色里。书生并没有看见温辞,只是抱着那纸笔,脊背颤动,喜极而泣。

  温辞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些遍布墨迹的纸,一张一张地读过去。

  世上最坚不可摧的纸张是什么?是一个书生数十载寒窗的功名纸。

  白纸如此强悍,是因为书生希望它完整又锋利,全心全意恳求它不要破损。恐惧之深,恳切至极,方能化为利刃。

  恐惧便是一切魇术的源头。

  深刻的恐惧加上精妙的控制,这才是高明的魇术。

  温辞手上的铃铛声响得活泼清脆,仿佛孩童在无忧欢笑,一路跑远。他继续迈步往前走去,在那困住书生的隔间不远处,从空旷的白色里升起一堵高墙,墙上贴着一份看不到尾的长长的皇榜。

  温辞张开五指在空中一转,手中便出现了一支毛笔,他胳膊高悬,在皇榜上第一甲下挥笔写上“孙以敬”三个字。

  刹那间所有的纸张从地上腾空飘起,晃晃悠悠地升入空中。鞭炮与锣鼓声突然而起,鞭炮红屑飘满天地,一排面目模糊举着及第高牌的人马走过,贺喜之声响彻云霄。

  天地之间立着那终于从灰暗隔间中出来的书生,他已然满眼泪水,两鬓斑白。

  可叹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温辞俯身一拜,雪白的身影与梦境融为一体,在渐渐消散的梦境里他的声音也变得模糊。

  “今夜辛苦,祝噩梦结束,美梦成真。”

  铃铛声停,旭日东升,天光大明,这个夜晚于此终结。

  历经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后,叶悯微与谢玉珠在城中寻了一家客栈,换了衣服梳洗干净。谢玉珠连伤口都来不及清理倒头便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买来伤药包扎好伤口后,她们终于在客栈的桌前坐下。

  谢玉珠早已饥肠辘辘,点了一桌子好菜。叶悯微在那桌菜里寻找了一遍,并没有看到柿饼,便遗憾地叹息一声。

  谢玉珠狼吞虎咽地吃了好一会儿,肚子填了个半饱才发现叶悯微没动过筷子,恍然大悟道:“对哦,师父你早就能辟谷了,恐怕也不用睡觉吧?怪不得每次点菜,再好吃的菜您都不吃,您就没什么想吃的吗?”

  叶悯微不假思索道:“柿饼。”

  “……您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柿饼?”

  “因为好吃。”叶悯微理所当然地回答,见谢玉珠仍然一脸不解,她想了想便补充道:“昆吾山上我的屋子旁边种了一棵柿子树,每天结一个果子。”

  谢玉珠奇道:“哦,这是什么仙树,您种的还是梦墟主人种的啊?”

  叶悯微摇摇头,她并不记得。

  谢玉珠的饥饿得到缓解,此时终于有余裕考虑其他的事情,她试探着问道:“师父,对于梦墟主人还有您自己的过去,您知道多少啊?”

  “梦墟主人和我是五十年的好朋友,曾共同隐居在昆吾山上,一起研究出魇术和魇修。二十年前我们决裂大战,他就此失踪。我魇修失败,我的魇兽夺走了我的记忆和修为,还有灵器……”叶悯微迅速地回答道。

  谢玉珠越听越熟悉,她举起筷子制止了叶悯微继续说下去。

  “……您该不会要把我给您说的东西复述一遍吧?”

  “这三个月里,我从你这里知道的东西最多。”

  谢玉珠沉默一瞬,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师父,除了我告诉您的,其他的您都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您的故事我从小听到大,听的可全乎了,我把那些危言耸听的部分摘摘,从头跟您说一遍。”

  她放下筷子思索片刻,清清嗓子,拿起旁边一个空碗往桌子上一磕,就跟那算命先生拍醒木似的。

  “话说……”

  话说叶悯微此人自小入道修行,师出仙门三大宗之一的逍遥门,乃是老门主最疼爱的亲传关门弟子。逍遥门有一至高圣地袭明塔,由镇门之宝浮空界碑支撑着,九十九层高耸入云,塔顶只有门主和下一任门主可去。

  叶悯微十二岁进逍遥门,十三岁上袭明塔,十五岁便随老门主登上塔顶修行,二十岁出头便成为整个逍遥门的首席弟子,修为只在老门主之下。她是奇闻中的奇闻,天才中的天才,尤善术法。

  数十年后老门主坐化,并未指定下任门主。但所有人都觉得,定然是叶悯微接任逍遥门门主。

  “当时适逢五年一次的大论道,师父您代逍遥门出席论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其余仙门闹出龃龉,不欢而散。后来您就离开逍遥门不知所踪,并未接任门主。”

  “您的故事咱们先放到这里,倒回去说说梦墟主人的身世。”

  这就要说到中原地带千年来流传的一个传说,说世外有一处心想事成之地。顾名思义,只要到达那里,无论所求何事都能心愿成真。千年来传说都只是传说而已,无人知晓它是否存在,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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