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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他也想明白了,中餐馆里那两个朝他赔礼道歉的柬埔寨人,大概是假的——因为如果是真的,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了。

  马老头搓着手过来给他赔了不是:“你说这,我也不晓得怎么把你给抓来了……”

  宗杭想冷笑,脸不给力,声音也上不来,只鼻子里喷了两道气。

  为什么把我给抓来了,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马老头识相,讪讪地走了,当然,屋子不大,最远也只能走到角落里窝着。

  天又亮点了,有人开门把饭扔进来,铁托盘落地,咣当一声,里头两个浅口的铁盆子晃了晃,汤水溅出了大半。

  碗里是狗食样的汤泡饭。

  宗杭发誓不吃,看着都脏,里头不定多少细菌呢。

  所以他还是坐着,右半边脸肿得像发过了头的馒头,肿里透着亮。

  马老头被这声响惊醒,打着呵欠起来,走到一个大的漏缝边撒尿。

  尿骚味里带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恶地别开了脸。

  他现在只一个念头:尽快跟这儿的头头照个面、对上话,把事情解释清楚,哪怕出点钱呢,也要赶紧离开这儿,压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

  下午,外头终于有了动静。

  先是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里裹着絮絮人声,再近点之后,宗杭听出说话的是那个掰瓜的,语气里带小心、讨好,另一个声音虽然只是“嗯”、“啊”,但明显倨傲。

  这一定是头头,宗杭眼睛渐渐亮起,门锁响的时候,他蓄势待发,紧张得喉头发干。

  马老头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门一开,宗杭就扑了上去,打头那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边上两人抢上来,一左一右挟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顾,手臂护住头脸,依然声嘶力竭说个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贯、父母、护照号、身份证号、在暹粒落脚何处、谁可以证明……

  挨打也顾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躲闪间,他听到那人说了句:“先别打。”

  宗杭心头腾起希望,他翻身起来,手脚并用朝那人爬了几步,声音都哑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电话去吴哥大酒店,随便问谁,里头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我。”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那人的样子。

  是个泰国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丝眼镜,神色间居然还有几分可亲。

  他看向那个掰瓜的,用中文说:“蛋仔,怎么回事?”

  蛋仔结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过来的时候,阿吉看到这个小子在喝酒,就跟我们说,这是马跃飞的儿子,绝对没错。我想着多一个也好,就……顺手带来了。”

  猜哥皱眉,说,这个你要问清楚的,我也记得马悠只有个父亲,没听说有兄弟。

  宗杭觉得有门,激动得脸颊发烫:“真的,打一个电话过去就行了,吴哥大酒店,什么都清楚了。”

  猜哥和颜悦色:“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去问,如果真是弄错了,会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给人拿瓶水,脸肿成这样,不好吃东西。”

  他们把马老头带走了问话,宗杭满怀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离开,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后,肥佬给他拿了瓶矿泉水过来,态度好像也变好了。

  矿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语,看不懂,牌子倒认识,Angkor,吴哥。

  宗杭拧开盖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冲淡了嘴里的血腥味,他有点欣慰,觉得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即便是绑匪,也有讲道理的。

  ***

  傍晚时,马老头被放回来了,他没太受罪,只脸上多了几块淤青,但人比任何时候都精神,眼里头有奇异的光,坐不住,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走了会之后,过来跟宗杭说话。

  “小宗啊,刚他们也问我了,我说你确实跟我们家没关系,真是搞错了。”

  所以呢,这种表功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还得谢谢你?

  但他能作证,总还是好的,宗杭冷着脸嗯了一声。

  马老头看了他一会,忽然像是打定了什么决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门缝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还没回过味来,马老头已经凑到他耳边,紧张得声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声说:“你别相信他们,你要做好准备,不会放你走的,假话。”

  宗杭怔怔看他,脑子里有点懵。

  马老头舔了舔嘴唇,又回头看一眼板门:“贩毒的,这些人贩毒的,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结巴:“但是我跟他们又……又没关系。”

  马老头说:“我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听到那个蛋仔去跟猜哥说,网上有新闻了。你懂什么意思吗?你在这是外国人,你被绑架了,会惊动大使馆的,新闻都报了,他们又是干这行的,会把你送回去?用这想一想,好好用这想一想!”

  他食指几乎勾成了个“7”字,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

  宗杭脑子里全是浆糊,拼命想抓住些什么来反驳:“但是那个猜哥,看起来很和气很讲道理……”

  马老头冷笑,伸手指自己脸上的伤:“他跟我说话,也很和气啊,让人打我,还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不该打老人家……”

  远处传来咣啷一声响,不知道是谁失手打了碗,马老头心头一突,跟受惊的老鼠似的,哧溜一声窜远了。

  离着宗杭能有多远有多远。

  宗杭原地坐着,脑子里像爆破,一环破一环,无意间低头,看到十个手指头的指尖像条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弹。

  他忽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到马老头身边,声音低得像耳语:“那……那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马老头的,但是没办法,恨解决不了他的问题,现在的处境下,全世界都对着他磨刀霍霍,马老头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马老头看向宗杭的目光里带一丝歉疚。

  他说:“这个……没人帮得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宗杭有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长这么大,听的最多的是“你要这么办、要那么办”,一切都是别人给他铺就,从没有人让他“自己看着办”,而且是这么严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语:“那他们会怎么……处理我?”

  马老头说,他猜测吧,有两个可能。

  一是让人“消失”,这儿是聚居区,不会在这下手,可能会用船把他载去大湖深处,身上绑着石块或者铁条,沉底;

  二是卖去做奴工,东南亚某些地方,还残存着这种陋习,把人卖去小岛上的种植园,或者外海的捕捞船,世人再不会听说你的消息,人活得像幽灵。运气好的话,过个十年二十年,会被解救,运气不好,就做到死,尸骨埋在种植园茂盛的作物之下,或者沉在阴冷的大海里。

  宗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路上,会有这样的遭遇和起落。

  外头渐渐黑下来,他呆呆坐着,喃喃说了句:“那我怎么办啊?”

  他又想起那堂《遇到绑架该如何聪明应对》的讲座。

  讲座的末尾,讲师的语气很悲壮:“但是,事情总有例外,有些人,聪明、勇敢、有耐性,却还是没有能从绑架里存活下来,不幸被撕票,沦为牺牲品。”

  当时,宗杭和几个朋友在下头起哄:“是啊是啊,那怎么办呢?”

  讲师笑笑,说:“生命是宝贵的,为了你的生命,付出任何代价都不为过,请尽全力抗争到最后一秒。我说的,不是那种徒劳的反抗——绑架,是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定有最薄弱的节点,这节点可能出现在开头、中途,甚至最后一秒。”

  “在不适合的时候反抗,只会引起对方的警惕,对你控制得更紧更狠,所以,保存你的有生力量,尽可能麻痹绑匪,等待这个节点的出现。即便还是不能幸免于难,至少对这条命,你已经尽己所能,没有遗憾。”

  ……

  宗杭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偷偷抬起手,抹掉脸上的一行泪。

  马老头也叹气,觉得还不如不告诉他这些,毫不知情地走上绝路,总比满怀恐惧要强。

  他想岔开话题,又想解释一下整件事,于是主动跟宗杭提起自己的秘密。

  “你还记得吗,我印了寻人启事,过来找我女儿马悠?”

  宗杭垂着头没吭声。

  要死的人了,哪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他没有看到,团团的黑暗里,马老头的眼眸间闪着慑人的光。

  “那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其实我知道她死了,早就死了。”

第19章

  晚上,又下起了雨。

  好在不大,浮村的人也不把这点水滴子当回事,视线里,别说裹塑料布了,连戴竹笠的都没几个。

  丁碛拿了牙桶,走到船屋旁侧临水的平台边刷牙。

  这一天过得平淡,易飒一大早就驾着船到陈秃这吃早饭,丁碛这才知道,她在外漂的时间多,每年在浮村加起来也住不到一个月,所以家里不开灶,要么在陈秃这交饭钱,要么从“饭划子”上买——这浮村里专门有人做饭食生意,每到饭点,就把热腾腾的大饭锅抬到船上,沿着水道边划边叫卖,锅里大多是粥、汤泡饭,或者米粉,谁家想买,就捧着碗出来要一勺。

  吃完饭,她拉着陈秃和黎真香玩纸牌,小赌,打得不大,各有输赢,中途有人来找陈秃看病买药,就停下歇手。

  丁碛冷眼旁观这牌局,观了一上午。

  下午,她去大湖深处放乌鬼。

  丁碛也跟去了,这活不累,乌鬼自己钻水找食。

  一般渔夫放鱼鹰,是为了捕鱼,要在鱼鹰脖子处系个环扣,防止它把鱼吃掉,这样,鱼吞下去了也进不了肚子,卡在环扣口,可以捏着脖子挤出来。

  但乌鬼不是给人打工的家畜,爱吃多少吃多少,用不着上环。

  丁碛头一次见识乌鬼的凶悍,它一个猛子扎到湖水深处,没过多久,一条大鱼蹦跶着被抛出水面,没等落下,乌鬼已经从水里探出身子,大嘴一张,不嚼不咬,把鱼一点点的、整个儿吞下。

  自然界的残忍掠食,于此可见一斑。

  有时候,那鱼太过肥大,丁碛盯着乌鬼那逐渐被撑胀的脖子看,怕它被噎死,连带着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很不舒服。

  易飒给他递了一根细烟枝:“没见过?黄河上没乌鬼?”

  丁碛不太确定:“南方见得多吧,听说它喜欢不结冰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烟枝是用来干什么的,看到易飒放在嘴里嚼,于是有样学样。

  只是这味道不大能接受,如同他潜意识中,一直觉得易飒这人难以亲近,于是下意识警戒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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