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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大长老摆了摆手,似是不想再同茗罗说话,只对那些侍卫命令道:“带她去奈何桥,给她灌孟婆汤吧。”

“不,我不去!”她闻言惊声尖叫起来,嗓音凄厉,“我不想忘记他,别带我去奈何桥,让我魂飞魄散,求你们,求你们……”

侍卫们无动于衷,雷厉风行将她拖走。

大长老对她的惨叫充耳不闻,侧过脸对我说道:“茗罗原本是冥洲王城的使者之一,我见她平日里算得上机灵,便让她暂代了月令的职位。”

“在冥洲王城,月令这位置空的太久了……”大长老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都拄在了拐杖上,“月令鬼玉牌迟迟不肯认主,我便私自做了这个主张,以为茗罗能做好月令的分内事。”

大长老顿在了这里,过了一会,他才继续道:“却不想这丫头刚去凡界的第一日,就把心系在了一个凡人身上。那凡人后来垂危病重,茗罗还为他篡改了生死簿,委实犯了扰乱地府的大罪——数罪并罚,案刑司将她从王城除名,判她永堕轮回,从此之后,与冥洲王城再无干系。”

大长老的话说完,茗罗已经在奈何桥边被灌了一碗孟婆汤。

而后,她浑浑噩噩地走过奈何桥,一如身边其他的魂魄,他们前赴后继地踏入六道轮回,转瞬不见了踪影。

就仿佛刚才的那些挣扎和反抗,九死不悔的决绝投江,都只是一场当断不断的闹剧,抵不过忘川边一碗了却前尘的孟婆汤。

“长老方才说,茗罗暂代了月令的职位……然后,她去了凡界。”我站在大长老身后,斟酌着问道:“作为月令,是要去凡界的吗?”

他闻言眉头舒展了几分,领我走去了奈何桥边。

奈何桥前,孟婆穿一身素白麻衣,佝偻着背埋首熬汤,那汤水始终滚沸,盛在碗里冒出腾腾不歇的热气。

大长老指着那些排队领汤的凡人,耐心解释道:“凡人的阳寿都记载在生死簿上,大限一到,无常便会去勾走他们的魂魄,将其带上黄泉路,押至奈何桥。”

“但凡事总有例外。”他换了一只手撑拐杖,接着说道:“倘若那人生前有浓到化不开的怨念,执念过深,其魂魄就会固守在躯体中,无常勾不走他们,就成了死魂。那些心有万丈执念的凡人们,又常常会被游荡在人界的妖兽和魔怪操纵,不入轮回,不得善终。”

“而你的任务,便是化解死魂的执念,勾走他们的魂魄。”大长老看着我,语调变得有些严肃:“把他们送至黄泉地府奈何桥,走上该走的路。”

我攥着手中微微发光的月令鬼玉牌,抬头看着大长老问道:“谁会告诉我什么时候有死魂出现?”

大长老颔首微笑,从袖中取出一面镜子和一个簿本,将这两样东西全部递给了我,“这是玄元镜和死魂簿。玄元镜通晓查明凡界琐事,死魂簿记录凡界死魂之名——只要死魂簿上出现名字,你就该去一趟凡界。”

“这是血月剑。”大长老又十分神奇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带鞘的薄剑,“出鞘见血,你拿去好好用,有空磨一磨。”

我收下这三样东西,听到大长老又对我说道:“你最好能找到那死魂生前最记挂的物件,然后把那物件放在奈何桥的桥墩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呆问道。

大长老已经杵着拐杖往回走,他边走边说:“奈何桥本就是凡人往生必走的路,聚集的执念越多,它就越稳。”

从地府回去之后,我住进了冥洲王城的摘月楼。

摘月楼高五层,顶层陈设尤其精致奢丽,素锦纱幔飘荡,床榻熏染芝兰浅香,从金丝木的窗户向下看,就能望见满院盛放的玉蓉花。

入夜之后,漫空的繁星光耀明辉,竹编的八角壁灯轻微摇晃,灯影交错,很是漂亮。

但我睡惯了木板床,没穿过丝缎的衣服,也没盖过这么软的被子,一开始经常睡不着觉。

我一得空就会跑去朝容殿看师父,朝容殿一直是师父在冥洲王城的住处,那里的侍卫不曾拦过我。

师父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有时候我坐在师父旁边和他说话,他的手似乎还会动一动。

我问师父什么时候能醒来,解百忧总是拎着酒壶闷一口,满身酒气地这么回答道:“无论是余毒还是刀伤,我都能全部治好,没什么好急的。”

这日我从朝容殿出来,已是入夜时分,朗朗如水的月光凉凉照下来,映得远处湖面一片波光粼粼。

几尾肥鱼迎着月光跳出水面,划出一道道引人垂涎的银线。

那湖名为天心,湖中水引自天界瑶池,湖中鱼乃是天帝亲赐,总而言之就是一条都不可以吃。

正当我准备静静走回摘月楼时,有一条胖鱼干了一件叫我无法忍受的事。

它甩着尾巴在湖面跳跃,尽情拍打着鱼鳍,许是前几次的飞跃太有感觉,这一次它更有感觉地纵身跳了很远——

就这样没有一丝丝防备地跳上了地面。

  ☆、第8章 良辰景

那只胖鱼不幸落地后,立刻开始拼命地挣扎,顽强地求生,它在草地上一蹦三尺高,大胆地展示着自己强壮有力的腰腹,以及肉多刺少的身躯。

这场面是如此的活色生香,让我的心里响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最终却只汇成了一个正直无比的声音——

走过去,把它放回水里。

做出这个善良的决定非常不容易,毕竟我最想把它扔进锅里,而不是扔回湖里。

四下空寂无人,月光中浓密成荫的树影悉数照上了草地,我走到那条胖鱼身边时,它还在坚持不懈地原地蹦跶,试图重新跳回天心湖。

我弯下腰,一把捉住了它。

胖鱼发现自己被捉住以后,先是使劲全力剧烈扭动,随后发出一阵凄厉的哀啼,声音绵密哀切,刺得我耳朵微疼。

“你放心,我不是要吃掉你,我想把你送回湖里。”我一边细细打量它的全身,一边诚恳地欺骗它:“我只吃鸡。”

话音落后,这条胖鱼竟然选择相信我,真的停止了挣扎,甚至安详如老僧入定,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鱼鳞很滑,为了不让它摔到地上,也是为了报答它的信任,我双手捧着它往那湖边走去,“你怎么跳的这么远,你的同伴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能跳。”

它扭了扭腰,睁开一双黑豆大的小眼睛,眼神中隐隐露出一些“我就是那么能跳”的骄傲之情。

见它这么得意,我从善如流地又夸了一句:“你生得真标志。”

煮成汤一定很好喝。

这后半句我强忍着没说出来。

它甩了甩尾巴,算是对我的话应答,小眼睛中的自豪与骄傲更加显而易见。

“到了。”我停下脚步,站在天心湖畔的石台上缓慢蹲了下去,那条胖鱼在我手中一滚,迫不及待地滑进了澄澈见底的湖水中,搅出一层又一层的如碧清波。

欢畅地游了几圈以后,它忽然停在湖畔,将小部分的鱼脑袋露出水面,睁着一双精神奕奕的小眼睛瞧我,鱼尾巴灵活无比地来回摇曳着。

我双手捧脸,兴致勃勃地问它:“你是不是很想感谢我?”

见它没有反应,我语重心长:“感谢我倒不必了,只是你下次别在岸边跳着玩,如果没有人管你,第二天早上……你会变成一条新鲜又抢手的鱼干。”

言罢,我看见它那双黑豆般的小眼睛瞬间一亮,然后整条鱼忽地跳了起来。

这只胖鱼用它那*的鱼尾巴甩了我一巴掌。

我被它的恩将仇报震惊到呆住。

它见状又甩了我一巴掌。

待它回归湖中,我早已恼羞成怒,愤愤不平地质问道:“我好心把你放回水里,你怎么能打我的脸?”

胖鱼无比坦然地摇着尾巴,只是脑袋不停地往后扭。

我后知后觉地站起来转过身——

夜风微凉,四野空旷,我在这一刻,恍然以为自己见到了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月光清和似水,却比不得他容色俊美,尤其那双浅紫瞳色的凤目,瑰丽到让人折心。

他身形修长挺拔,深紫长衣迎风浅荡,衣摆处隐约可见复杂难描的暗纹,皎月清辉下反衬出暗色的华光。

饶是我见惯了师父的美色,在这一瞬也禁不住失了长久的神。

湖中那只胖鱼就在此时溅起一把水,全部泼到了我身上。

随后那水波荡漾的声响更大,我只以为胖鱼又要泼水,提着裙摆闪到一旁,却是脚下一滑,失足跌进了湖里。

天心湖的湖水漫过我的衣裙,我泡在水中,扶紧岸边的石台,开始努力地往上爬,却因撞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不幸沉浮了数次。

我这才反应过来,此处大概是立了一层透明的结界,湖里的鱼能穿过它,却会把我生生困住。

然而当我再次伸手去碰的时候,却什么也摸不到了。

“已经解开了。”

这声音清衡低沉,好听到不像话。

我抬头看向他,不知不觉嫣红了双颊。

“既然结界解开了,”我咬唇,没什么底气地说道:“我、我可以立刻爬上去。”

他低声笑了笑。

我的耳根烫红一片,低头不再看他。

被湖水浸过的素纱衣裙已然湿透,待我终于爬上岸,才惊觉湿透的衣服会紧紧贴在身上,且那薄绡的素纱沾水过后,质地几近半透明。

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在脑中炸开,让我想寻一条地缝钻进去,等到衣服晾干再出来见人。

我抬手擦了一把溅在脸颊的水滴,随后仰起脸说道:“你能不能转过去……不要看我?”

他闻言,不仅没有转身离我远点,反而走到了我身侧。

沁凉的夜风吹过,冷得我浑身一抖,低头打了一个喷嚏,心跳却是怦然加快。

以我的修为,完全看不出他法力几何,又或者说,他的法力本就非同寻常,深不可测。

我又打了一个喷嚏,眼中呛出泪来,小声对他说道:“天色已晚,我先走了。”

然我刚迈出一步,便惊诧到走不了路……

他解下外衣,披在了我身上。

“谢、谢谢……”我攥着那深紫长衣的衣领,只觉衣服上还有他的余温,月夜沉寂,湖中的鱼都仿佛安静了下来,连水波溯流声都消失殆尽。

远望四处无人,唯有华殿琼宇的翡翠砖和琉璃瓦在星辉下泛着熠熠动人的明光。

这一晚,我披着这件衣服跑回了摘月楼。

摘月楼顶,两个侍女见我披着衣服回来,似是惊了一惊又一惊,其中一个眼疾手快跑去烧洗澡水,余下一个盯着那衣袍发呆。

我指着那衣领处的暗纹,开门见山地问这位发呆的侍女:“碧姚,你认识他?”

侍女碧姚听了问话,竟是扭捏地跺了一下脚,随即揪着手中绣帕,含羞带怯地回答:“大人您说什么呢,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语毕她又眉飞色舞地加了一句:“月令大人请放心,奴婢一定缄舌闭嘴,守口如瓶,绝不会让旁人知道此事。”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遂问道:“你指的是什么事?”

“大人……大人您好坏,非逼着奴婢亲口讲出来……”

碧姚害臊地原地蹦了一下,炯炯有神地看着那件深紫衣袍,满面春光地说道:“还不就是大人您深夜同君上鸳鸯戏水,浑身湿透披着他的衣服回来的事嘛……冥界仰慕君上的少女不计其数,大人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呀~”

这话仿佛是一道惊雷劈在耳边,我一手攥着衣领,一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君、君上?”

夙恒冥君作为整个冥界的君主,怎会那般低调地出现在湖边,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后,他应该去哪里都有仪仗和随从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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